《猎原》中的“炭毛子”是个令人厌恶的人,他捣是弄非,唯恐天下不乱。其心思多诈,又惯于哗众取宠,故追随着极多,俨然成一派领袖。怪的是,这号人,往往能得势。小者称凶一时,大者扬名于青史。历朝历代的所谓“智囊”,皆这号人物。中国文化中,有许多教授这类人才的书。如:“智囊”,“智术”,《反经》之流。其目的,便是把一个人异化为擅长权谋的动物。可怕的是,这种人,这种书,竟然能流千年,有的甚至成为君王臣子必读之书。若叫这种书熏陶多年,其心地,想来不会光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都这号人物占了主流,是很可怕的事。
凉州虽不乏这类人,而且也多得势,诸界的污烟瘴气均是这类人所捣鼓。凉州宝卷中,老有这类情节,可见其历史悠久。每次念卷,多有一句:“阳世之间人弄人,阴曹地府鬼捣鬼”。可见阴界,也甚行“炭毛子”那号人。“捣弄”之风,随处可见。
但凉州人骨子里是看不起那种所谓“智囊”的。三国贾栩,虽出自凉州,但凉州人津津乐道的仍是李益和阴铿。凉州人将智囊称为“软蛆”,就是那种在屎尿里乱滚的蝇卵。这一比喻,将智囊生存的环境也骂了。凉州人崇尚老实,不喜欢脑筋太灵活的人。像我这号人,自小就被称为“二杆子”,我是《猎原》中另一个人物黑羔子的原型。从小至今,在任何一个行当,老有说我坏话的。原因很简单,我的思维和主流文化不合。当然,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在生活里,都遇到炭毛子这号人。所以,在这个长篇里,我能将炭毛子写活。其形其神,呼之欲出,令无数有良知者切齿。
“炭毛子”这一称谓,本是一个行当。赶头毛驴,往返于煤矿与村落间,赚些薄利。凉州人鄙视经商,视其为不务正业。凉州的方言中,老有骂“炭毛子”话,比喻喻人不正,就说他是“炭毛子”的驴。
生活中的“炭毛子”,虽受人讥讽,但因其能取得利来,有余钱。所以,炭毛子多有相好。住店有相好,往返路径的村庄亦有相好。一脸盆炭也能换得一个女人松裤带。看到这儿,外地人不必讥笑。当知,以前凉州人多烧柴草树叶,有时,弄不到烧时,灶中连烟火都生不起的。相较于吃生食或是饿死,有的主妇总愿意“以身殉职”的。
因走南窜北,“炭毛子”见多识广。回村后,也就播下了许多外面世界的信息种子,先前宁静的村落就是这样渐渐喧闹的。是非因此而生。炭毛子空有一身捣腾的本事,苦于不在战国时期,连横名纵不成,挂印拜相不得。聊以在乡村里的是非中施展一下手脚。
《猎原》中的争草场,抢水源,即是村落纠葛的延续。“炭毛子”出尽风头,名利双收,不但位居“领袖”之职,而且有了相当的战利品。他能将众牧人玩弄于股掌,而成为小地方的风流人物。
只有嘲讽意味的是,“炭毛子”诸算皆精,无不应其心。但他独独忘了身后有的更强大的东西如影形地跟定了他,那便是死神。无论是豪夺天下的大“炭毛子”,还是巧取小物件的小“炭毛子”,他们固然得胜于一时。但那死神张了獠牙一到,胜败顿然逆化,窃天下的复还于天下,窃万民的复归于万民。“炭毛子”们得到的,是原形毕露的罪恶凶相,是遗臭万年的结局。
但“炭毛子”们是看不到这一点的。因其目盲,我称之为“痴”;因其欲望无边,我称之为“贪”;因其视对手__他自以为的对手__为仇寇;我称之为“嗔”。据是了“贪嗔痴”三德之炭毛子,固然能得势于一时。但岁月,终究会像风刮苍蝇一样把他们卷得无影无踪。罪恶的所得终将消失,最终消失不了的,是罪恶。
“炭毛子”是不信世上有好人的。他们惯于以己心,度人腹。他们眼中,圣人皆为伪君子。举世茫茫,皆是如己之人。故他时握两般武器:一曰“害人之心”,一曰“防人之意”。他们迷信自己的所谓智慧,更不相信所谓良知。他们是窝里斗的根源,是腐败的温床。
炭毛子其心与地位无关,与财富无关,与知识学历无关。位高者可成政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阴谋阳谋,由心而造。位卑者,便是进入《猎原》中的“炭毛子”之货色,欺负比他更弱小者。纵有亿万资产,或居高官大位者,也想改其贪嗔本质,世界因之而掀起无数的恶风浊浪。
炭毛子最憎恶的是比他强的人。位卑时,他可能奴颜婢膝,可以给“鹞子”下跪;地位环境稍有改善,便翻眼不认人。他也许最憎恶的,是曾帮过他的人,他是将被人帮助视为屈辱的。于是世上便多了许多忘恩负义之辈,世人并不知道,那“炭毛子”们,是从来不将施于他的当成恩的。
所以,一个人改变的改变与金钱地位无关,取决于其心的善恶大小。心善者,方有善行;心恶者,难有善念;心大者,遂有大业;心小者,难成大器。心蒙昧者,不会有光明之心;心愚痴者,不会有智慧之举;心堕落者,极难有超然之念。救世先救心,诸般“开关”,当以心为先。
所以,我在《猎原》中说:“心变了,命才能变,心明白,路才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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