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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要讨债了。他带着我,跟踪那个该死的狐儿。
一串梅花的印迹,从食场一直伸向天际。夜里,食场里来了许多狐子。来早的,走了。此刻,已到天涯海角,人的脚是追不上的。来晚的,因其动身迟,人若吃点劲,就会在几个小时后追上那该死的狐子。
二者的区别是:前者,鼠爪盖了狐踪;后者,狐踪压了鼠爪印。在一道沙坡上,我看到那狐踪被刨得一塌糊涂。伯父告诉我,这是最新的踪。老鼠最恨狐子,但面里不敢反抗,一等狐远行,便朝那狐踪使气,将它践踏一气。
这和另一个猎人告诉我的有出入。那人眼里,这踪,是五更以前的踪,追不得的。我将疑惑告诉了伯父,他说:“没错,那是指食场里。狐上道后的踪,若被鼠刨了,是最新的踪。因为,上面还有狐味,老鼠是冲那味儿使气的。”
途中,他拣到狐粪,一捻,果是新屙的,粘得很,很臭。
我们沿着那一道道沙脊,追去。狐子行走,多走直线,很少拐弯,追来,倒也不走冤枉路。但沙上行走,十分吃力,脚老陷入沙中,行不多久,小腿肚就刀割似的疼了。
我却想,这是不是那个拜月的狐儿呢?
5
我看到了夜幕下移来的一盏盏绿灯,那是狐眼。狐眼跟狼眼一样,据说能采光。一入夜,就会放光,看上去,像灯泡,质感很强。鼠们定然也看到了,一阵骚乱,吱声大作。我听到一阵含糊的声音,那是狐鼻腔中的低哮。听得出,此刻它们的口里,定然衔着扭动挣扎的老鼠。惨叫声塞满沙洼。
枪响了。伯父亮了手电,扑了上去。光下,是一个扭动的狐子,依稀见嘴上有血。我瞧瞧毛色,放心了,这不是那只拜月的狐儿。不拜月的狐儿,仅仅是兽类。人也亦然,没有精神追求者,仅仅是动物性的生存。
那时,我还不明白,动物性的命,也是命,它和人类一样,一旦失去,永不再来。
夜里泡着的许多绿光,倏然远去。只有一个例外,我看到一个小狐,在伤狐的不远处瑟缩。它很小,若在都市,会被当成猫的。它发出一声声哀叫。它显然不明白,眼前有个枪口。也许,它明白,但不怕。
看得出,倒下的,是它的母亲 。
也许,伯父的子弹打中了狐的脊梁,它上身挣起,下体却仍在瘫着。听到小狐的叫,母狐挣扎着,前腿用力捞着身子,挪向小狐。接下来,我看到一幅我忘不了的场景。母狐竟然搂过那小狐,喂起奶来。
一切声音都静了。别的狐子远逃了。老鼠进洞了。沙洼里,胀满轰轰的心跳。伯父熄了手电,一声长长的叹息。
许久,他说:“它活不了了。去,抱了那小狐。”
复亮的光下,小狐不再吃奶,只惊恐地望我。那眼神,纯到极致。母狐倒很坦然,它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就是猎人放了它,它也活不了。这儿没水,在天大地大的沙漠里,狐居无定所,一个伤狐,活不了多久的。母狐的身子蜷成窝状,窝里,是自己的娃儿。想来,它是想替娃儿挡那再次扑来的子弹。
我做势伸手,母狐低哮一声,声音里有老虎的威严。我说:“走吧。”伯父说:“那小狐,会死的。”他上前,一枪托砸向母狐,母狐没躲,反倒挺了一下,显然,它怕枪托会砸向娃儿。
闷响之后,母狐软了。小狐呜呜着,声音真割心。
伯父叫我提了狐的后腿,他先割开狐嘴,几下便剥了狐皮。他将狐肉扔到沙上。怪的是,我发现,那已成一团肉的狐子,竟蠕动了,想来方才,仅仅是砸昏了它。
那团肉蠕动着,很快粘满沙子。我看到那眼已睁开。那是腥红的肉上的两粒水葡萄,却十分瘆人。水葡萄转动着,它在寻找小狐。也许,它听到了小狐的呜呜声,肉身一蠕一蠕,两根细细的骨头曾是前腿,虽没了皮,但仍在行施功能,蠕动的肉身,接近了小狐。
小狐却惊恐地躲开了。它向我移来,它眼中,那肉团,已不是自己的母亲。我听到伯父一声大叫。他灭了手电。
黑一下压来,罩了沙洼,分不清哪是狐,哪是人了。
半小时后,母狐死了。它一直在蠕动,寻找它的孩子。想来,它很伤心,它不明白,自己的孩子为啥躲它?
那个小狐我一直养着。我绾了个铁笼,每日里,我选最好的食物给它。但怪的是,小狐一直长不大,一直睡不醒似的。毛也很长,脏兮兮的,没有野生狐的那种滑顺。
最难忍受的是,一入夜,它就呜呜地哭,很像狗哭。在村里人眼里,这是很不吉利的,都叫我放了它。但我深知,没有母亲的小狐是没法生存的。一天,我小心地放它出来,叫它在院里放风。忽然,一阵风刮开院门,萎靡的小狐忽然弹起,顺门缝穿了出去。等我追出,它已变成沙丘上跳跃的一个黑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