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那个白狐子又来了,踩着月光,到那个清洌到极致的泉边。
小时候,河湾里到处是水,都是泉水。老见泉眼里咕咚咕咚冒水,也冒沙。我曾向泉里探过手,摸不到底,那定然是个水的通道,通往哪儿?不知道。最大的那个泉眼在密林深处,说是密林,也不过是柳墩而已,此外,夹些桦条之类。拨开柳条,趟过高逾三尺的草,就可以看到那泉。泉径约几尺,月光下泄,照入泉里,便见那润到极致的水,才望一眼,清洌就入心了。你可以清晰地看出水涌出时的纹路,那情状,很像沸水,却凉意四溢。夏天最热的时候,狗都长伸了舌头吁气,人到泉边,顿觉凉意袭来。尤其那水,喝一口,脏腑就爽到极至了。我是常来这儿喝水的。
那个白狐子也来。
第一次发现它时,是个夏夜。我牵着队里的枣红马,去放牧。爹是马车夫,疼爱牲口胜过疼爱自己的儿子。爹老说:“马无夜草不肥。”也不计较工分啥的,白天忙了一天,夜里也牵了牲口,叫吃露水草。
马嚼夜草的声音单调而乏味,塞满夜空。这声响伴我度过了童年少年。直到今天,仍时不时在脑中响起。伴这声音的是马蹄溅水的声音。那时的湖到处是水洼,拿个小铲,掏个尺把深的坑,就成井了。还有夜虻的声音,蚊虫的声音,均是大得胀满天地的声音。我伏在马背上,胡乱想些事。那时,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像狐仙一样在天上飞。时不时地,我就驾云飞向未知的所在。后来的我才知道,我的想象力就是在那时练的。
我茫然而无聊地望着月光下的湖,目光如网,随意撒去,终于网住了一个恍惚的动点。影儿渐渐变得清晰了,隐约可看出,是个狐子。
村里人都说湖里有个白狐子,不经意间,就会碰到。那狐子是来饮水的。我老在那泉边发现梅花状的狐爪印,我老想遇到它,我希望它教我隐身法啥的,当然最好是“斤斗云”。
它终于来了,我的心一阵狂跳。
狐儿走向那个泉眼,饮起水来,它定然也发现了我。狐儿最机警,身边有啥,都知道。它知道,哪是猎人,哪是善人。据说猎人身上有杀气,想害它的人身上也有杀气。心善时,身发善波;心恶时,身发恶气。它显然明白,骑在马背上的那个小孩,跟它一样,是个良善到极致的小动物。
月亮白孤孤地照着河湾,马嚼夜草声消失了。清水咕咕着,流入狐子的喉咙,那份清凉,我也感觉到了。我的喉节也在动。
许久。
狐子轻盈地起身,轻盈地跳上那个相对光坦的地方,向悬在空中的那个圆盘作起揖来,像后来城里人养的宠物狗那样,前爪相搭,一俯一仰。我想,做完揖后,狐子定然还会磕头吧,可没有,它只是在作揖。那时,我以为,它定然是谢月亮,赐给了那么好的水。
拜月后的狐儿袅娜着远去了,像滴晶莹的露珠,渗入了大漠,也印入我的心。此后,许多年里,它已成为我生命里的图腾。随着我年岁的增大,它的象征意义也发生着变化。幼年时,它像孙猴子那样有神力,能变化,神通广大;青年时,它成了寻觅爱情的象征,长久地感动着我。我为它写过一首长诗,叫《拜月的狐儿》,写它拜月五百年,才修练成人形,为的是能和郞君相爱;到了中年,那狐子又有了另一种意义,它追求超越,崇尚升华,完善自我,提升生命,成为我精神的一个象征。
老想在那黄沙翻滚的绝域里,与那狐儿偕行于滔滔沙浪间;或索性化为狐儿,在静静的夜里,独行于辽阔无垠的大漠之中,天地皆睡我独醒,体会亘古的孤独,叩问未知的命运,撩眼见大荒,垂首闻天籁,远离红尘,逃离喧嚣,独步苍茫,品味永恒。想来,这便是仙了。
但我明明知道,猎人的枪口,无处不在的。
7
白狐子死于某个清晨,伯父在泉边下了一个夹脑。黎明时分,狐子风一样来时,踩中了夹脑。那张着獠牙的铁口,猛一合,便齐齐地咬断了狐子的腿。我不知道它是否惨叫。我死活想不出它会咋样惨叫。我只是听说,它咬断了伯父用于桎梏夹脑的绳索,拖着伤腿,捞着夹脑,直直地到了下夹脑者的门口。
这狐子竟然找到了夹脑的主人,成了村里人眼里狐子成仙的证据。其实,对于嗅觉极好的狐子,跟踪找人并不是难事。我思考的是,它为啥要找到猎人去送死。它完全可以咬断被夹的部分,自残逃生。正常状况下,狼就是这样做的。
那个场面一直鲜活在我的生命中:清晨,白孤孤的太阳照着瑟缩在沙海皱折处的村子,一个白狐,拖着伤腿,来寻找伤害它的猎人。每每念及,心头总一阵颤栗。
因为它寻觅的结局,是必然的死亡。伯父一棒子,就消灭了它。他甚至懒得浪费那一把火药。
我后来见到了它的皮,先被伯父钉在墙上,村里人都来观赏。他们都知道“千年白,万年黑”。一双双眼珠木然着,一点也没有见到稀罕物的兴奋。
因为瞎仙的声音,一直在心头响:“伤害了仙家,要遭报的。”后来的某夜,黄沙滚滚而来,压了地,上了房,把许多村里人都赶入了这个沙漠中的大湖。但谁也知道,这暂时栖身的大湖,也终究会被沙埋的。
8
伯父家倒没出现凶事,按伯父的解释,那狐,是来还它的命债的。上一世,它欠了伯父的命债,这一世,若还不了,就脱不了狐身。
这一说,狐子在我心中更显高大,在都想躲避债务的时代,竟有捧了命来偿还的生物。这天地,因了这一幕,倏然亮了许多呢。
伯父死的时候,仍是一贫如洗,那几千条狐命,并没有富他的家。他是我的长篇小说《猎原》中张五爷的生活原型。他死于胃下垂,或是食道癌,究竟是啥,谁也说不清,因为他竟没有做胃镜检查的钱。我闻讯赶去时,他已瘦骨嶙峋,不成人样,皮包着骨头,其形其神,很像那只被褪了皮的狐子。
三天后,他死了。
死前,伯父牛一样叫,他没钱买止疼药。后来,我给他找了些鸦片,终于使他的疼缓和了些。他打的狐皮卖的钱,早变成了粪便,屙进圈里。
伯父一生唯一的收获,就是背了几千条命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