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酒吧,南山路上招了出租车。她身上留着酒味,和那酒保的古龙水。
车上我没跟她说话,但她不以为意,一直用舌头在嘴巴中发出舔舔的声音,维持在酒吧中high的状态。我转头瞪了她一眼,她半醉地微笑着。
“你到了可以喝酒的法定年龄吗?”我质问。
“我做什么事都比别人早。”她得意地说。
“你在急什么?”
“除了睡觉,我做什么事都比别人早!”她的语气有骄傲,也有焦虑。
到了酒店,先办check in。
“两位证件借我一下好吗。”柜台小姐拿着我们的证件,抬起头来比对了一下。
“两位住一晚是吧!”
当我正要说“是”时,小蕃茄大叫“一晚!谁来杭州只玩一天啊!”
我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我们暂住一晚,如果要留下,明天再跟她说。”
“万一他们明天没房间怎么办!”她显然不愿配合我的低调,声音大得让柜台小姐又瞄了我们一眼,“你嫌这儿太贵是不是,又没叫你出钱,你怕什么!”
我不愿意在柜台前谈钱,便说:“小姐,我们多订一晚。”
“好的,住两晚……”小姐打着计算机键盘,小蕃茄露出胜利的微笑,小姐边敲键盘边说,“两位放心,我们这儿的房价很合理的。”
小蕃茄补上一句:“没办法,他最小气了!”
我深呼吸,忍住脾气。
柜台小姐把钥匙卡给我们,附上两张券。
“先生小姐,这是两位的钥匙卡,还附赠了早餐券,和按摩的折价券。”
“按摩的折价券不用啦,”小蕃茄把折价券抽出,放在柜台上,“我可以替他按摩!”
她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做势帮我按摩。我苦笑,拿着钥匙卡匆匆离开。柜台小姐也暧昧笑着,我们这样组合的客人她应该看过不少。
电梯里,我不讲话。
“干嘛?又生气啦?”
“没有啊。”我抬头看着随楼层而一一转变的灯号,故意不看她。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爱生气?”
“我没有生气啊。”
“那是怎样?你没跟女人住过酒店,害羞了吗?”
“害羞?我婚都结过,怎么会害羞?”
“但你还不是离了!”
这句话若是别人说来,我可能一拳就过去了。但她说起来,却有一种天真,一种委屈。好像她是在说:“我生病了。”好像她是我女儿,我离婚,她受伤最深。
“既然结过婚,那你怕什么?”
“我本来就不怕什么。”
“你怕我吧。”
“我怕你?”我从鼻孔出气,笑了出来,连我自己都讨厌这种笑声。
“谁那么迷周杰伦?”
“什么?”
周杰伦怎么冒出来了?
她靠在我身上,用手指点我的胸前。表面是挑逗,其实是谴责。
“今天你在上海梅龙站,说我迷周杰伦。我从来没跟你谈过周杰伦。你一定把我跟另一个女生弄混了。”
我不答话。
“你也真厉害。才来了几天,已经把到上海妹了!”
“你想太多了。”
“你把上海妹,是不是都用‘我带你去台湾看周杰伦’这一套?是不是送她几张周杰伦的CD就搞定了?靠周杰伦把妹,不算英雄吧!”
电梯解救了我。电梯门开,尴尬的气氛夺门而出。我走在前面,直奔房间。她故意走得比我快,好像在赛跑。还频频往后看,好像我是追杀她的坏蛋。到她房间,她打开门进去,然后走出来大叫:“你来看!”
她的口气好像房间地上躺了具尸体似的。我加快脚步,跑进她房间。
“哇!”她跑到床边,跳坐到床上,“这床单好干净,比医院的还白!”
我心想:真是不伦不类的比喻!我软化,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她说,“我最喜欢白色的床单了,有一种幸福感!”
我说,“床单太干净,我会睡不着。”
“为什么?”她问。
“不敢翻来覆去,就怕把床单弄脏了!”
“你怎么这么神经质?”她皱起眉头,“我跟你相反,床单越干净,我睡得越好!”
“为什么?”
“我知道我会很安全,不会感染到细菌。”
“是你太神经质了吧!”我反驳,“照你这么说,最适合你住的地方,是医院!”
“别傻了,医院里的细菌是最多的!”
她转过头去,打开行李。我该回到自己房间,却还想留下来。还好这时她说,“想不想去逛西湖?”
“现在?”
“晚上看跟白天看,完全不一样。”
“你一付看过的样子。”
“我当然看过,西湖我来了好多次了!”她说,“我上个厕所,你等我一下。”
她在洗手间内待了半个小时,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手机上的游戏都玩完了,只好站起来敲门。
“你还好吧?”
没有回答。
我又敲了好几次,里面才传来颤抖的声音。
“我没事,你先回去吧,我们明天再去看西湖。”
她的善变并不令我吃惊,她的颤抖却出乎我的意料。
我回房间放下行李,并不想睡。我走出酒店,一个人来到西湖边。从小到大在课本中念到西湖,第一次看见她。“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黑暗中,对岸的山看不到了。细雨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像我的思绪。我想的东西很多,不像湖,无边无际像一片大海。
我站在西湖边,想起Amy。
我有个念头,想把眼前的景象拍下来,传短信给她。
Amy,你好吗?我在杭州西湖,这里摄氏零度,湖边的夜比台北更漆黑。
就这种口气吧,没有质疑,没有抱歉,没有祈求,没有伤感。我们离婚前最后的短信都是这四类,离婚后,我想创造一个新的类别。
但我按下手机照相功能,照出来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我又试了几次,一次比一次差……
就好像,我最后试图挽回Amy的过程。
我放下手机,塞回口袋。我张开双手,看自己的手指。我摸着曾经戴着婚戒的部位,像旧的扭伤,里面还隐隐作痛。
我站在西湖边,想起小蕃茄。她就像眼前的湖一样:近在咫尺,却又如此遥远。湖边蜿蜒的路,像一条细长的美颈。路边的街灯,像脖子上的金项链。
“我没事,你先回去吧,我们明天再去看西湖。”
我想起小蕃茄刚才的声音。突然恍然大悟,她的声音,竟像寒夜中西湖畔的街灯,那样昏黄、那么微弱。
(《我的心跳,给你一半》已由北京作家出版社出版,各书店均可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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