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醒来,看手机,八点了。打开窗帘,外面一片光亮。本以为是太阳,仔细一看——
下雪了!
我去敲小蕃茄的门,没人应。打她手机,响很久她才接起,“喂?”她声音洪亮,恢复了她惯有的元气。但感觉遥远,好像在北京。
“你在哪里?”我问。
“你谁啊?”
“我阿德啊。”
“喔,老头子……”
“你在哪里?”
“我在北京……”
“什么?”我吓了一跳。
“骗你的啦。我在赏雪。”
“你在哪里赏雪?”
“‘断桥残雪’。”
“什么‘断桥残雪’?”
“西湖啊!《白蛇传》没读过吗?白娘子与许仙相会的地方。”
“快回来吧,外面看起来很冷!”
“你来找我吧,我在这里跟你相会。我们体会一下白娘子与许仙相会的感觉!”
“白娘子与许仙是在清明相会的,当时应该没有下雪吧!”
“你要我等你到清明吗?”
“我要你回酒店lobby!”
“酒店lobby没那种感觉!”
“那种感觉有什么好体会的!白娘子最后被活埋,许仙成了单亲爸爸。我希望我们的下场比他们好一些。”
“少啰嗦,快来就对了!”
“我哪知道‘断桥残雪’在哪……”还没等我讲完,她就挂了。她总是这样,不给人留余地。我再打,她死也不接。
我全副武装,衣服膨得像棉花糖,在酒店门口叫了出租车。
“您知道‘断桥’在哪吗?”
司机熟练地点头。
雪仍下着,路上的车很少。我对车窗吹着热气,再用袖口擦掉。昨晚干冽的街道,一夜间便被白雪覆盖。车开在路上,感觉开进另一个国度。
“先生您有品位啊。”司机说。
“怎么说?”
“古人说看西湖,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您今天来西湖,是来对时候了!”
“喔……”我客套应和。
“特别现在去断桥应该很浪漫吧!”司机说。
“是吗?”
“可以体会一下白娘子与许仙相会的感觉。”
他们怎么口径这么一致!
“唉,白娘子不是唱‘看到断桥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啊!”
“杭州怎么这么多悲伤的故事?”
“其实不是杭州有很多悲伤的故事,而是历史中有很多悲伤的故事。只不过有些发生在杭州,其实遍地都有……”
我对这位司机产生好奇,“您是哪儿人啊?”
“我是本地人啊,您呢?您打哪儿来?”
“台湾。”
“台湾?那也是好地方啊!”
“是啊。”
“我想台湾应该也有些悲伤的故事吧……”他说。
我没有回应。这要我怎么回答?是啊,台湾也有悲伤的故事。悲伤的故事的共同点就是:不知道该从何讲起。
车停下,司机说,“你走过去就是白堤,断桥就在那儿。”
“谢了。零钱不用找了。”
我关上门前,他说,“小心点走!去了,早点回来。”
我轻轻关上车门,看他的车排出白烟,驶进远方的雪地中。
我走在雪地,亦步亦趋。来上海之前我没想到会碰到雪景,只带了一双球鞋。球鞋碰到雪地,两步就湿了。我低头慢慢走,生怕跌倒。一小段路走了好久,然后看到一座石碑,上面刻着”断桥残雪”。
我抬起头,小蕃茄站在桥中央。她穿着白色的雪衣,连身的帽子像一朵乌云,把头完全吞蚀。
“小蕃茄!”我远远大叫,“小蕃茄!”
她一动不动,像另一尊石碑。
“小蕃茄!”
她一动不动,像一座断桥,没有人能走近。
我吐着气,无奈地走到她身旁。湖上雾茫茫,我们仿佛飘在水上。
“你不冷啊?”我问。
“今年的春茶完了。”
“什么?”
“杭州的龙井啊,这雪一下,春天的茶要贵了!”她的鼻音很重,似乎是感冒了。
“你感冒了。”我想起昨晚她躲在洗手间半个小时,不知道怎么了。
“没有啊,我好的很。”
“你好‘冷’的很,你看看,声音都变了!”
“你听过‘叹息桥’吗?”
“什么?”
“‘叹息桥’?感叹的叹。”
“喔……‘叹息桥’!”我脚用力踏地,溅起雪花,“这里就是啦!你没听到我站在这里,一直在叹息吗?”
“你去过威尼斯吗?”
“我去过台北的威尼斯理发厅。”
她不理会我的嘲讽,继续说,“威尼斯有个叹息桥,它是一条密封式的小桥,连结河的两边。左边是总督府的审判室,右边是监牢。犯人被判死刑后,从审判室被押到监牢的行刑室,走过密闭的叹息桥,会踮脚,透过小窗看外面威尼斯的美景最后一眼,不经意地便发出叹息……”
我脚全湿了,也踮着脚,“真浪漫,你去过吗?”
“没有,但我将来会去……”她低头微笑出来,然后把掉落在嘴上的雪花擦掉。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但也跟着起哄,“好啊,我跟你一起去。这几个月,我累积了满多叹息的。”
她看我的眼睛,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不要跟你去。”
我本来就没有真的想去,但听她这样坚决的拒绝,反而不平,“为什么我不能去?你要跟你男朋友去吗?”
“我也不想跟他去……”
我对这样模糊的答案不以为然,但不想斤斤计较,就不再说了。
但当她说不愿跟我去时,我心头的雪,也下了下来。
(《我的心跳,给你一半》已由北京作家出版社出版,各书店均可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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