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结巴。
她从我手中拿过那杯本来就是要买给她的咖啡。
“我……”她模仿我的口气。
她只是一个小女孩!
“我没见过你,”她喝了一口冷咖啡,语气却极为热情,“总得先听听你的口音,确定你是我等的人。”
“你几岁啊?”
“你们台湾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啊?你不知道女生年龄是不能问的嘛?”她讲话时,嘴往右上角提,好像嘴巴里嚼着东西。“二十啦,你满意吗?”
风声像飞机降落的噪音,我听不清楚她讲的是“二十”,还是“十二”。
她说,“你要被风吹倒了,我们到店里面坐一坐吧!”
她带我走向Starbucks旁边一家餐厅。我跟在她后面,样子像是小学老师跟着学生。坐下后,我仔细地看她。她脸很瘦削,嘴很薄,左耳戴了三个耳环,眼睛大的像有三个瞳孔。
我们坐在落地窗旁。冬天的阳光隔窗照进来,餐厅内咖啡机的声音像卡车引擎,我感觉大军逼境。和她坐在一起,我的感官突然灵敏起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指着桌上的花。
“不要考我,我觉得红色的都是玫瑰花。”
“这叫‘Bleeding Heart’。”
“什么?”
“Bleeding
Heart,流血的心。中文叫伤心牡丹。”
“好残酷的名字。”
“但是很美的花色,红里透白。我喜欢这家餐厅,就是因为他们总是放着Bleeding
Heart。”
“流血的心?这名字多煞风景。”
“不会啊,适合心碎的人。”她说。
我转头看看,“难怪这里生意这么好!”
她笑出来,接着说,“因为你是心碎的人,所以我带你来这里。”
“其实你不用这么客气,我挑餐厅只在乎便宜。”
“喔,原来你不是心碎的人,是小气的人!”
“那你是吗?”我反问。
“小气的人?”她装傻。
“那你是心碎的人吗?”
她带着微笑,想了很久,窗外黄浦江上的渡轮都过了好几艘,还没有答案。然后她俏皮地说,“我当然不是啊!”
“这么有把握?”
“我的心,是一颗蕃茄。再怎么摔,也只会烂,不会碎。”
我从没听过有人这样形容自己的心。
我想要追问,她却突然改变话题,“那你喜欢什么花?”
我没有坚持,毕竟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不是法官或警察,“我结婚时,现场布置了很多‘春石斛’,春天的春,石头的石,斛是左边一个角右边一个斗。”
“你真的是搞计算机的,讲话这么精确,这花被你讲的真无趣。”
“等一下,我还没说完。春石斛在台湾有另一个名字,叫‘口袋情人’。”
“是口袋的口袋,情人的情人吗?”她学我的语气。
“真聪明!”
“好浪漫的名字!”
“显然不够浪漫。”我说。
“为什么?”
“那口袋显然破了,我不到一年就离婚了!”
她大笑出来。她知道我最近离婚了,所以这大笑不是嘲笑我的处境,而是捧场我的笑话。
离婚后,每个人看到我都露出出殡的表情,她是唯一有笑容的。
她说,“那你今天口袋没破吧?钱包还在吗?这里的东西可不便宜!”
她打开菜单,两眼轮转,兴奋的表情像是打开一本漫画书。我看着她,回想过去在MSN上的对话。
她眼不离菜单,但声音直指向我,“你是要点我的鼻子还是眼睛?干嘛老盯着我看?”
我低头把菜单打开。在气势上,她才是小学导师,我是学生。
点完菜后,她去洗手间。去了好久,主菜都上了还没回来。
“对不起,久等了!”回来时她鞠躬哈腰,故作可爱。
“你到底几岁?”她还没坐稳,我就追问。我没问她为什么去厕所那么久,我只对她的年纪有兴趣。
“不是说二十吗?”
“我不相信。”
“那咱们交换证件吧!”她伸出手,要我拿出证件。我们交换。我看了她的,是一张没有生日的借书证。而我竟笨笨地把台胞证给了她。
“天啊,你真的三十五了!老头子!”
我把证件抢回来,“
三十五岁哪算老?”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活到三十岁。”
“这么悲观,你是坏事做多了吗?”
“就是坏事做得不够多!你没听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照你这么说,所有长寿的人……”
“都不是好东西!”
“那长寿的定义是……”
“三十岁以上的人啊!”
“天啊,这么严格!”我摇摇头,“你都没有三十岁以上的朋友吗?”
“咦,还真的没有,你是唯一的一个。”
“这压力好大,我要代表所有三十岁以上的人。”
“这有什么压力?反正我对你们这些人的印象本来就不好,你再怎么烂也不会让我失望。”
她弯着头,用嘴去接意大利面。接到后大声吸进去,酱沾了满嘴。这个外表幼稚的小女孩,有着超龄的机灵,我不知道该怎么归类她。过去认识的女生,我总可以轻易地归类为可爱、纯真、知性、性感……小蕃茄,倒把我难倒了。
“你这张脸根本就是个小女孩,绝对不可能二十!”
“你别小看我,我是走成熟路线的。我走在浦东的办公大楼,回头率是很高的。”
“是喔?不过通常我们回头看一个人,有两种可能……”我将她一军。
“喔……我懂了,”她没被吓倒,反而回我一句,“难怪刚才你在江边等我时,那么多人回头看你。”
(《我的心跳,给你一半》已由北京作家出版社出版,各书店均可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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