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之于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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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世而下,未成定论,对国画的走向,始终有着不同见解。虽曰人对任何两种并存的理论,无法保持同一镇静,也无法抛却偏见,依已成事实加以强调,然一个时代能够同时容纳多个论调,本身即可称道。
有人贴地行走,有人云端起舞。李可染认为“作画没有太多大道理,就是大量的练习,是顿悟,是千虑一得”,闷头苦练,别无他法。另一派观点则别有理会,某次,陈绶祥在杭州研讨会上大谈绘画与读书的关系,指出读书太少是画家的瓶颈,此间心直口快的青年教师何加林当场请教:“陈老师读了这么多书,画画好了吗?”其一时语塞,场面尴尬。靳尚谊也说过类似的话:“有些人学画画很重视理论,我说理论只是很少一部分人在理论界的探讨。画家是不可能看着理论画画的,最关键还是把自己的画画好。”世间何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话有些满,肯定此论的同时,未予彼论留出空间,理解不了一种行为,实则理解不了另一种思维。汲取与释放毕竟不同,读书之于绘画如此,读书之于写作似乎离得更近,却也遵循此律,顾随便说:“读书与创作是两回事,有人尽管书读得多,而创作未必好。而且古时书很少,屈原读过几本书?他所用典故,并非得之于书,而是民间传说。”
刻意强调读书与绘画的关联,只有构建了当下的文人画理论,才能合理阐述之。以自我的情感,为绝对的价值;以自己的嗜好,为超越的信仰。文人的长项在率性而为,以无法为法,在诗书画印的结合,短项为造型能力之不足,丹青施绘之不搭,避生就熟的做法是以书入画,逸笔草草。重水墨,轻彩绘,尚写意,抑工谨,作为另一种存在,本不具标本性、标杆性,然符号化、平面化的文人画,竟改变了世人写生化、立体化的审美。唱和赠答,互为标榜,文人自带话语权,锯快不怕树壮,其他论说不是自惭形秽,而是人微言轻。面对大势所趋,多数人会不自觉地接受其精神氛围,并沉浸其间,成为氛围的一部分。况且凡怡情雅事,附庸者必多,受此论调影响、成为心理习惯者自然也夥。
无论文人画,抑或院体画,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谁都有一段想起来便落泪的奋斗史。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脉则远。仅就一远水,可谓殊状异态,回者如轮,萦者如带,直者如燧,奔者如焰,跳者如鹭,跃者如鲤,工夫肯定得足够。文人画理论的倡导者董其昌,在其《画禅室随笔》中则谈到了绘画的诗外工夫:“每朝起,看云气变幻,绝近画中山。山行时,见奇树,须四面取之。树有左看不入画,而右看入画者,前后亦尔。看得熟,自然传神。传神者必以形。形与心手相凑而相忘,神之所托也。树岂有不入画者?特当收之生绡中,茂密而不繁,峭秀而不蹇,即是一家眷属耳。”其强分南北宗,以派性立论,薄专业画家而重文人画家,是为大病。
读书与绘画无种瓜种豆的直接关联,其旨在提升格调。米德认为“自我分为‘主体我’与‘客体我’两个部分,主体我是自我主动、自主的部分,客体我是自我结构性的稳定部分”,一个人所向往、所担忧者,皆为认知上限,而读书目的,便在于突破认知上限,突破“客体我”。一切技法皆不完美,正因任何操作皆无以保证永久,方有精益改进、新新不己的追求。一切内容也不完美,为文而无功效,为画而一塌糊涂,绘画的核心命题何在?
文人画的初旨,决定了其成长离不开读书的滋养,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非高书,“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了”。学古人,学同行,直截了当,学书本则需打通任督二脉转化之。诸葛亮读书观其大略,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念其精要,而非细节。功利性读书,读画论最为捷径,只言片语、一鳞半爪可获启示。传统文人谈文论艺,少有正襟危坐、长篇大论者,多采用劄记、序跋、书评、随感、对话体裁,言辞切直,针对性强。从长计议的读书,由着性子,漫无边际而万物入心,襟怀若涤而神悦心清,虽无半面之识,如晤一室之中,所获在形而上。有人获取收益,有人无功而返,读书之于画家,先有诸己,化文字为笔墨,作用未必人人遂愿,罕有立竿见影的奏效。经师不易得,人师也难求,首在自己要有悟性。
言为心声,画亦然,你只能读懂你读懂的书,也只能画出你画出的画。“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读书与绘画、至少与文人绘画的关系,大致如此。读书越多,画养越深,自省越彻,仅此而已。没什么能够毁掉一个画家,包括不读书,成就一个画家的因素则很多,包括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