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降灾，瘟疠流行，两年疫情，苦了众驴友。暂且出不去，尚可酒后神游远方，退而求其次，市内也可遛达遛达。城南的到城北设宴，河东的跑河西请客，好在当地人办当地事，太原不算大，打车也不算贵。成立不成立，赶紧找个由头相约，免得黄码封区。

酒乃精神食粮，区别文人非文人之试剂，便在于酒后是否吹牛，是否畅言。贫者士之常，贫嘴的贫，月旦臧否，时政无顾忌。若遇眼观嘴不动、守口如瓶或嘻嘻哈哈者，非文人者也。勿要信任不信任他人之人，酒桌上坏了兴致不说，还得欲言又止，时时提防。转念一想，或许也文人，只是有过小惩大诫的教训，吃亏与吃饭一样，吃多了便会成长。以言钳制年代，那些话绰绰可定罪，幸亏你我作为人生信条的底线尚存。人情留一线，好话坏话，出门即忘；日后好机见，告密追溯，矢口否认。抓文人的把柄，其实简单，三杯两盏下肚，卖个破绽，令其高谈阔论，仗义执言，抒怀才不遇、牢骚不平之怨即是。

若以酒后言论治罪，人人皆可鄙视之。据《石林诗话》载：“元丰间，苏子瞻系大理狱。神宗本无意深罪子瞻，时相进呈，忽言苏轼于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轼固有罪，然于朕不应至是，卿何以知之？’时相因举轼《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之句，对曰：‘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神宗曰：‘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时相语塞。章子厚亦从旁解之，遂薄其罪。子厚尝以语余，且以丑言诋时相，曰：‘人之害物，无所忌惮，有如是也！’时相，王珪也。”此即乌台诗案中的一个细节，让人看到昔时政敌构陷手段之高明。即便如苏轼这样人面极广、蜚声士林的文豪，也难脱文字狱之荒谬阴毒。幸而神宗虽不知人善任，用错宰相，却知诗知文人，具有相当的文学修养。多数文人，守夫子述而不作之训，至多如聪明的林语堂，以幽默方式作为社会批评。即便如此，难以被容。

参加这样的酒宴，一则可将在家在单位不敢说、与亲人与同事不能说的话，无障碍吐露，一则还在于启示。去塞求通，不在耳提面命，更无同润共享的话题，或就在无意间的一句话，令人茅塞顿开，故曰妙悟不在多言。然多数新问题，实则困厄多年的老疑惑。戏演三遍无人看，但饭桌上的同一首歌，照例常听常新。有好唱者坐场，自会多喝几壶。曲调之悠扬，气势之挥斥，每每令人击节叹赏。心不离其正，不离其真，艺术的本质是表达，酒则是得以表达的引子。歌豪放，酒摇晃，人我皆醉，不醉不归。让灵魂失重，好被风吹动，醉酒是一番精神的松脱，不悲不郁，治愈难过，上天赐予的快乐时光，只是短暂了些。有道是世有桃花，而无桃花源。

一个人的出行范围，即他画地为牢的世界，交往的圈子，即他自食其果的价值取向，无法突围自己的观念，走到哪里都是囚徒。见到老朋友，难免回想起共同的过去，但老朋友已入正途，开始忌讳与文人朋友的过往，兄弟情分，从此所剩无几。人若没有隐私，地球便没有黑夜，可以理解。然相似的灵魂，总会相逢，总能找到愿与你碰杯之人。去冬吃酒，席间文友梁耿为我作散曲【双调·水仙子】《似见鲁迅》：“豫山以血荐轩辕，呐喊铮言上九天。子平酷似先师面，相由心生侠骨显。神为天雕树人还。三杯酒，热泪涟，宴后吐真言。”不知是夸我，还是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