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人喜欢说某人是个干部，受听者往往喜出望外，即便不是干部，也想成为干部。

干部有年限，到岁数让位，此规则所设，之后便只余怀想，时时回味来自他人的恭维。三杯下肚，必忆当年事，胪列若干，细节犹鲜活，宛如昨日发生。参与社会活动，介绍其人，依旧二十年前最高职位称谓。熟人使人落后，别人听来厌烦，自己则乐此不疲，定格既久，已然定位，并深深嵌入日常生活。闇于时势至此，路径依赖至此，即便老婆孩子，背地里还是撇了嘴。树靠人修，学靠自修，从发言听得出来，丝毫没有放松政治学习。

国富多贪，国贫更贪，有位领导出狱后渐欲恢复人际交往，仍喜人称原职务，那可是栽跟头的痛点。《水浒传》里，鲁达与林冲二人形影不离，之前花和尚口口声声喊其“兄弟”，后来两人碰面，何以改称“教头”，定有所示意。仔细观察，做过干部的人，言谈举止皆异于常人，思维指挥行为，内讲套话，外必端架子。鲁达林冲终究是两类人，梁山之上，有被官府逼迫落草为寇者，多数人则被自己人引诱而来。招安圣旨一到，梁山好汉跪下一片，惟三人杵意拒绝，武松、李俊、鲁达。

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官本位国度，惟官是仰，似乎进入冰封静态期，竟千年不改其官称。鲍照因任临海王子顼的前军行参军，而称鲍参军；王羲之因任会稽内史、右军将军，而称王右军；王维因任尚书右丞，而称王右丞；杜甫因任检校工部员外郎，而称杜工部。王鼎钧回忆录《关山夺路》里有句让人沉默的话，他说“什么都可以做，绝对不能做老百姓”，此为历经战乱后的痛悟，也一语道破了这隐疾不宣的千年之谜。

若遇此情形，我则淡然一笑，一概称之为“老师”，也表明自己身处文化界的积习。作协同志豁达，语涉讥讪，直称“下台干部”。对于老派作家而言，有作品存世，有名句流传，职位真就不当回事，自也少了几分骄固。有钱才有资格说钱不重要，努力才有资格说努力不重要，著作等身才有资格说职位不重要。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为人民服务，何以抱定职位不放？为减缓突如其来的不适应，人大政协闲职几年，学会协会挂名两届，真就人性化安排。会议成功与否，关键看请到哪个级别领导出席，所谓没时间，就是不重要，现任领导请不来，下台干部排一列撑场面，未尝不可。鉴于此，如我这般无职无位无门楣可光大者，江湖之上只能称自己是自由撰稿人，文责自负，不累单位。现如今以人制人，以事防事，“自由撰稿人”也成敏感词。

时尚的本质，在于寻求表达社会差异的机会，昔时官有官服，如今官有官样。入道之后，语境变，笔触变，是谓官样文章。索而无味，不出错为上，文奴而已。

一腔青春热血，只卖识货者。到了一定年纪，选择转身，佛系无为，终将不争不吵不炫耀，也不待看人脸色。万物生于空，终归于空，生命不算什么，职位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