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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夺路人道同情感恩 |
分类: 读书笔记 |

《关山夺路》,王鼎钧。非常难得的一本回忆录。写他自己做逃亡学生,宪兵,后勤兵,战俘的经历,写他看到的国军和共军,日本战俘…非常立体丰富,因为是他亲身经历,细节极有滋味;其次是他是作家,千万不可小看作家,作家无论从思想到情感,都是世界上极为丰富的人,他给人的永远是超乎常人的心灵的撼动。
王鼎钧常说他是基督徒的角度,其实就是人道主义的角度,这是非常珍贵的。他对国军,共军都有同情,实质是“对人的同情”。这都决定了这本书的真正价值。只有这种立场的书,才能真正“传之后人”。
他写了两个新兵,大周和小周。在沈阳,他们和一个坏朋友一起,伪造公文,夜间查封粮栈,没收存粮,然后转卖,“这个大眼球的大孩子当夜就分到一笔巨款…第三天他就死了。”大周小周被立即执行了死刑。“再过四个月,沈阳守军投降,东北的战事就结束了。”
“那时一个大兵,即使是宪兵,也没人照顾他们的灵魂,没人来教他们读书识字,没人来教他们念经祷告,没人来陪他们唱歌下棋,没人告诉他们怎样一步一步上进,他们能有多少定力,多少良知来抵抗罪恶的污染?他们又有几条命来偿付天地不仁?再过一年,全国解放,通信的障碍拆除了,他们的父母天天等待游子的消息,’时间’要用多少岁月来慢慢杀死’希望’?”看得我掉下来了眼泪。有谁同情过国民党兵?犯了罪被枪毙的国民党兵?
他写了在东北看到的写到国民党的伤兵。他分析了社会原因:“政府对伤兵没有康乐服务,没有职业训练,没有教育补习,没有宗教陶冶…九十年代,我读到美国心理学会的一个调查报告,人若在困难的环境里,长期受忽视蔑视,容易产生暴力倾向…”
他也和伤兵交流过,“他说我们是坏兵,只能做坏事,不能做好事…我们做别的,社会不接受,认为我们不配干那个。”
他的同情有理有据,而且思考一直没有停止,是真正的同情。
他同情共军。在沈阳的风雪中,他想起来了夏天从山东、热河穿着单衣进东北接受的共军。“他们如何度过第一个冬天?”共军雪地行军,把棉军服翻过来穿…我知道他们还没有大衣…”“由这条新闻看,他似乎穿着布鞋,咳!’千里冰封,万里雪万里雪飘’,布鞋!”
“我们做的最后一件事:收容东北溃散官兵…这些人饥寒交迫,我们立即送去大米和菜金,他们穿平民衣服,昼夜泼涉,从小路翻越长城缺口,我们送上一套新衣服…”
“看到他们来去,我想起一句洋格言:’滚动的石头不长青苔’,他们没有积蓄,没有家庭,没有历史渊源,没有社会关系,他们只是滚动,谁也不知最后停留在什么地方。”
包场《大决战》似乎还是不久前的事情。对大决站中溃败的国军的同情,似乎还是第一次看到。唉,七十年了,我们的民族该成熟了。王鼎钧后来虽然去了台湾美国,但这样的回忆录能在大陆正常出版,也已经是历史的进步。
七十多年了,孰对孰错己不是探讨的重点,而且,从他对两方的描述看,除了管理方式不同外,两支队伍人性深处没有什么本质不同。人道主义立场,悲悯之心才是对那个生灵涂炭的社会的最佳角度。
他不仅仅铺陈事实,而是有思想有见地,结合后来台湾社会,他去美国后的思想见识,对当年的军务、政务,个人成长评论得都非常中肯(结合今天社会也可以)读来有滋味,也是我最欣赏的一种文章:有智力含量。而不是一味的感情用事。
“人多胆子大,能做不能当”。这是王鼎钧母亲引用的一句俗语。慨叹他母亲的智慧,古老的中华文化的厚重。这话不知出处,却完全符合现代心理学。
他在下文写道:“我已知道人一旦融入群众,往往处于催眠状态,思考力,判断力很弱,据说智商只有十四岁,盲从妄动…”我也听学心理学的朋友讲过:群体是缺乏智力的。历史的例子太多了…
他对学生成为运动的牺牲品表示了惋惜。也对另一个群体有了中肯的见解:“经过组织训练,人的个性泯灭,群性和公共运动掩盖一切,人人都是…驯服的工具。
“那时,建立军队的特殊性,要从人人挨打的时候甘之如饴开始。他要摧毁我们的个性,扫荡我们每个人的自尊,要我们再也没用判断力,再也没有自主性,放弃人生的一切理想,得过且过,自暴自弃,据说人到此时,从自轻自贱中生出勇敢,万众一心,视死如归,我称之为’无耻近乎勇’。”
似乎真是,当那些士兵被剥夺了所有个性尊严后,他只有服从,只有从不怕死的战斗中找到自我。自我的力是个定数,这里压下,定会从那里崛起。这是他从实践中得出的结论,仔细想想,符合常识。也有小话题。诸如专家提出正步走有碍健康,世界上踢正步走的国家己经不多。读来有趣。
他写了他经历的历史事件。“我所见的日俘日侨”,“我看见他们查队归营,尽管鞋袜破旧,军服肮脏,他们的队形仍然成列成行,目不斜视。”“据说他们投降前一天还在照常出操上课,纪律严整。据说投降后照常整理内务,被服装具一丝不苛。具说缴枪之前把枪擦得干干净净。据说他们登船回国,秩序井然,无人抢占好位子,而且让妇孺优先。”可见日本战后经济腾飞一点不意外。
他写了乱世中他的成长。日本投降后,国民党派宪兵去了沈阳。他在日本人丢下的书中找到了一套中国文学从书。部队没有任何私人空间,他又不想让官知道。他最后选择了去地藏庵读书。每个星期天都去。
“小师傅给我倒一杯茶,老师傅在我右手边摆一部佛经,她并未劝我读佛经,她什么都没有说…”“很惭愧,我从未捐过香火钱,也不读她们预备的佛经,她们从未因此慢待我。”
很感慨。那是何等乱世,年轻的宪兵在没有任何私人空间的情况下,还想着读书;两个尼姑,在乱世里守着一座安宁的寺庙,从容接待来读书的宪兵,不劝不问。对良知的那份恪守,在乱世中的那份从容,如今看起来,竟是惊心动魄。
他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写到了很多当年对他有帮助的人,也写了两岸解禁后他对这些人的寻找和回报。其中他当宪兵时有两位年轻儒雅对他多有帮助的排长。杨排长他描述较多,“杨排长年纪最轻…他的学识丰富,据说,他在宪兵学校受训那两年,每逢星期假日,人家去茶馆,进戏院…他去听名人演讲,到图书馆看报纸杂志。”
解禁后多方寻找,才找到。张排长基本正常。杨排长解放后被判刑,妻子与他离婚,幼年子女无人抚养,三十八岁被遗回老家务农。“我跟杨老通信,连续十年,安慰他,感谢他,劝他,帮他建立基本生活,寻找子女下落。我也帮张老买洗衣机,建房子…”
他高中的牛老师送了他一块银圆,他用这银圆给了船夫去了上海,摆脱了去由共军控制的安庆…解禁后,牛老师己经去世,他寄了张支票给牛老师的儿子,可牛老师的儿子都不识字,无法回信。
读得让人泪目。王鼎钧去美国后也不是很富有,妻子在花店打工,手指都变了形。可他把念旧情,念旧恩,发了五百多封信给旧日亲友,所有有恩于他的人,他全都寄钱回报。也感慨于那乱世里人命运的诡谲,前面年轻儒雅的杨排长张排长终生务农,杨排长妻离子散…
他写到了他的文学品味。“我也是小学时代亲近冰心,后来觉她语言夹生,节奏紊乱。”“我也不喜鲁迅”“我也不喜欢巴金、茅盾、郭沫若…那时我觉得他们的作品冷酷,不能陶情怡性。”
真是我的知音。这些作家我也统统不喜欢。他说的“陶情怡性”我很赞同。文学作品的重要功能是陶情怡性,不是改造社会。所以我对“左翼”历来不欣赏。王鼎钧1979年应聘美国大学主编教材,之后定居至今。他是1925年出生于山东耕读世家,后去当兵。西方教育受得不多。难得良知(对了,他母亲信基督教,应该促使他对西方文明有亲近)。
“所谓对本国历史所知者,尤必随附一种对其本国历史之温情与敬意。”这是钱穆所说。我在看完王鼎钧的书后,也想起这句话。我对经历过那个动荡乱世的所有人,所有战死的国军与共军,都抱有深深的同情。这也许就是这本书的使命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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