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这个时候,好友阿梅的姐夫病了,确诊是肺癌。我和阿梅是多年的好友,对她的家人,我都非常熟悉。阿梅的大姐比阿梅大好多,大姐和姐夫都已经年过六十,不过,两人看起来都不老,大姐开朗大方,气质很好,姐夫也不显老,很瘦的身材,没有太多白发。
姐夫在沈阳确诊后,医生说生命不会超过三个月,来北京检查后,医生说得比比沈阳的医生要乐观些。姐夫的求生欲望很强,尽管来北京比较远,比较折腾,但是,姐夫坚持来北京。先是手术,然后化疗,然后中药。但最后,还是只能在家休养。
去年回家的时候,和阿梅去了大姐家一次。多年前我去过她家一次,那时,外甥女晶晶刚刚结婚,昔日的闺房里,挂着新婚夫妇和两亲家的合影,也还留着很多可爱的卡通画,晶晶喜欢画画,幼师毕业后,很快就结了婚。家里只有大姐和姐夫,大姐是经验丰富的会计,退休后仍在一家企业兼职,工资很高。
姐夫十分爱大姐和自己的女儿。姐夫有一次说了晶晶几句,晶晶生气走出了家门,也没远走,只是到了另一个楼口,姐夫立刻后悔不已,“我说她干什么?”估计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责怪过女儿半句。大姐和姐夫的婚姻,到现在,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也是个谜。大姐十分优秀,当年如此,现在也如此。当年两人恋爱时,用东北农村的话说,“全屯子人都不同意。”姐夫父母去世很早,性格内向,还有点轻微的口吃。和开朗大方漂亮的大姐相比,总感觉差了好多。但是,大姐和姐夫的婚姻非常和睦,在阿梅家,在我所能看到的大姐夫妇的场合,大姐是绝对的权威,有时大姐说话后,随后就是让我们忍俊不禁的姐夫的解释和附和。
那是九月,天气很好,大姐在厨房里做饭,姐夫坐在沙发上。三室一厅的小家重新装修,十分温馨舒适,既整洁又不古板。晶晶原来住的房间朝南,洒满了阳光。我问了两句关于晶晶的问题,晶晶和鲁迅美术学院毕业的丈夫开了美术辅导班后,周末变得十分繁忙。我其实是问阿梅,但是,根本等不及阿梅的回答,姐夫全都第一时间抢答了。因为口吃,印象中的姐夫很少说话,一次,我去阿梅家,姐夫也在,我从客厅门口经过时,姐夫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没有多看我一眼,我笑着对阿梅说,姐夫为了少说话,极力避免引人注意。这一次,一是病后在家寂寞,二是对女儿晶晶的无限钟爱。
阿梅最近工作出了空白期,大姐告诉她暂不要外出,怕姐夫大限一到,她没有帮手。姐夫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大脑,肺里的气泡一旦破裂,生命就到了终点。阿梅有大姐家的钥匙,有时白天要去看看姐夫。
阿梅说,从外表上看不出姐夫的病容,在家养病的日子,生活完全能自理,也能做饭。大姐一直瞒着姐夫真实的病情,所以,尽量保证着日常的状态,正常上班。但是,姐夫自己,应该还是很清楚自己的病情的。姐夫的父母都是癌症去世,姐夫的侄子和他只相差三岁,几年前也是患的肺癌,从发现到去世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大家全都来看他,亲戚,朋友,(演员傅彪就是在大家纷纷来探望的情形下判断了自己的病情:“大发了。”)战友们今天邀请去郊游,明天邀请去吃海鲜,其实都是在和他进行着诀别。姐夫的眼神里,是一种可怜的目光,那该是一种求乞,对人世的求乞。他对大姐交代了一句算是后事的话:“剩下的钱给晶晶买辆车吧。”
死亡总是和悲惨,凄苦连在一起,影视剧,小说里,总有那些悲戚的镜头,贫病交加,小儿碎女,和旧时那种妇女的哭嚎:“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啊!”可这次不是。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大姐温馨舒适,阳光满照的小家,上午,大姐上班走后,姐夫一个人在沙发上静静地坐着……在一个幸福,温暖,富裕小康的家里,在妻子,女儿,都上班,外孙上学的一种正常的秩序中,在浓荫密布的炎夏就要到来的季节时,姐夫静静地,沉默地等待着死亡。我不知道,在无人时,姐夫如果环视自己的温馨舒适的家,每一个熟悉的储物柜,储物柜里的每一双鞋子,阳台上精心养的花时,全家的合影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以下是俄罗斯作家奥 别尔戈利茨的《白天的星星》中段落,我喜欢,也难忘。
他(指作者的父亲)是个高明的医生,他知道死亡将近,他为同生活告别,同生活中所爱的一切告别而满怀忧伤,而他所爱是很多的,劳动,人们,辽阔的空间,各种动物,玫瑰花朵……他并不怕死,只不过他有时不能掩饰生命将逝的忧伤。
……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一直在帝国主义大战的前线和父亲一道工作。十月革命后,父亲立即加入了红军,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和他一道去了,整个国内战争期间她都和父亲领导的“红色雄鹰”救护车在南方同弗兰格尔,卡列金及其他白军作战,曾两次奇迹般地冲出白军的包围……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一刻也没有离开父亲,从不害怕,也从未休过一次假。
我们的爸爸得过四次危机生命的伤寒:斑疹伤寒,肠伤寒,回归热,副伤寒,四次都是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把他从死亡中挽救过来。
……“她(瓦尔瓦拉小姐)现在在哪里呢?爸爸?”我问。
“不知道。”父亲沉默片刻,才回答。“自从我把你们从乌格利奇接回来,我同她差不多每有见过面。”
我明白了,父亲是由于我们的原因才同她分离的。
……
父亲躺在床榻上,艰难地喘息着,两眼紧闭,但是,他没有睡着。
“爸爸,有人来看你了。”
他转过身,看见了瓦尔瓦拉尼古拉耶夫娜,他的面容顿时发生了变化,仿佛从内心里焕发了一种光彩,在忘情的幸福微笑中变得年轻了。
“瓦柳沙,”他无限柔情地向她伸出了手,“亲人哪,是你和我在一起吗?”
“是我和你在一起,大夫,我亲爱的,”她回答着,伏下身去,吻着他的双手,同时,他也把她的双手紧贴在唇边,“当然同您在一起,我还能到哪里去呢?”
“是的,就像在红鹰救护列车上,公爵小姐同志,让我们一块正视死神的眼睛……”
“就像在红色雄鹰救护列车上,首长同志”,她回着,突然轻声地笑起来,笑得那样幸福,那样急促,“就像在红色雄鹰救护列车上,咱们什么都不怕……”
我全身颤抖了一下,这是电弧的声音——爱情的声音,生命的声音啊。
这一次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没有能够把父亲从死亡中拯救出来。但是自她来了以后,他神智清醒了,内心平静了,不像以前那样辗转反侧,忧伤思念……他在电弧的照耀下,在他的野战救护列车的红色护士的怀中,去世了……
生命尽管短暂,但是,因为有了那么多幸福的时刻,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愿意回味,咀嚼,因此,拉长了生命的长度,生命因此而变得长久。生命即使短暂,但是,如果有过那样的幸福,也一定胜过漫长而苍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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