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妹妹早就给我发短信,说好友远远的姥姥让我给她打电话,这是经常的事。我想起来就打,想不起来就不打,并不很上心,因为实在没什么新内容可说,姥姥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远远对象婚姻的事。我既要给老人点希望,又怕她太当真,我通常捕捉一个远远最近谈到的一个男同事或者朋友,略略加工,告诉姥姥这个大概有希望,仅此而已。前两天晚上我往姥姥家打了一个电话,是远远舅舅接的,当时姥姥已经休息了。这一晃就好多天,前两天在团上,看到家里给我打了个电话,估计还是催我给姥姥打电话的事情。下了团有了空闲,才想起给姥姥打电话,果然还是老话题,还是想念远远,惦念远远,“远远总也没给我打电话啊……”姥姥失落地说,“你有空给姥打个电话吧,姥和你唠一会心里亮堂点,就是让你花钱了,你啥时候回家?……”
给姥姥打完,往家里打了一个,是母亲接的,果然,是说让我往姥姥那打电话的事情,“老太太听说你晚上打电话后,连连来电话说后悔没接着,让你白天打,说盼不来远远电话就盼小白电话,家里电话不能往日本打,想打车上邮局打……”我听完后,心里很难过,嘱咐母亲:“老太太往咱家打电话,你们可别烦。”“没烦,老太太挺可怜的,有两回都哭了,我们谁接了电话,都得陪她唠会儿,安慰她,小娟(弟媳)接电话也安慰她……”
我心里充满了愧疚,我和远远都对不住姥姥,一个星期一个电话都做不到,姥姥絮叨,对远远的惦念有点近乎病态,可是,我们还是没有多体谅她,还是太自私了……
母亲接下来的内容也让我不胜唏嘘。周末,父母,姐姐,弟弟去营口看望了手术后的大姑父,大姑父是春节后检查出的晚期肺癌。“手术后化疗呢,你大姑父自己知道,你大姑一下子就老了……”“又去看看你大爷,我给买了两条胖头鱼,你姐他们一人给一百块钱,你大爷可高兴了,那天下雨,老早就打伞出来接了,走的时候,我们走了老远看他还站在那里望……你大哥离婚了,小蕊不念了,说什么学美发,考空姐的,这是你大妈和你姐说的,我可没敢问,你大爷这回可老多了……”
接完了电话,我心里难过了好长时间。怎么这一转眼亲人们就老了呢? 往事历历在目……
小时候,大姑家和大爷家都是我非常爱去的两家。大姑做事慢,夏天的晚上吃饭都黑天,可是,大姑父脾气非常好,两人总是一起在亮着灯的厨房里边说话边“磨蹭”晚饭,还记得我五岁时最早一次去大姑家,大姑拿着一把笤帚问:“这笤帚在哪找到的?”估计这笤帚已经失踪几天了。“东方红商店。”大姑父慢悠悠地答到。姑姑的两个女儿都是教师,嫁得也都不错。表妹结婚的前一天,我们去了,开门的是梳着盘头的,满脸喜气的大姑,身后是刚刚装修一新的三室楼房。大姑父给我们做了很多菜,大姑用最好的茶叶给我们每人沏了一杯酽酽的茶。送亲回来,大姑心情非常好,圈着我和老姑在卧室唠家常,讲究家里那些“狐狸们”,大姑父和几个亲戚在客厅打了一下午麻将。客厅的窗台上有一个大鱼缸,里面是大姑父精心喂养的漂亮的金鱼……可是,这幸福生活也许就要结束了……
当年的大爷家,我也非常爱去。大爷和我父亲一样,都是马三立似的幽默。不过,大妈的修养脾气很好,家里气氛要比我家好得多。大爷十几岁就参加了工作,早早就入了党,还参过军,但是,最高职务才是车间主任。只不过,他为人正直,自信,乐观,是营口纺织厂多年的劳模,营口市劳模,一直都很受亲友们的尊敬。大妈偶尔开玩笑嘲笑他文化低,他坦然地说到:“我们劳动人民……”堂弟有一次评论什么东西不好吃,大爷劈头盖脸地说:“以后你把‘不好吃’这句话给我改了!”
那时候多好啊。大爷大妈都还年轻,单位效益也都还好,我们去了,他们总是亲切地把我们当成乡下孩子,带着我们上街,买衣服,买鞋,逛公园……大妈从营口洗衣机厂买了友谊牌的洗衣机,惦念我母亲孩子多,家务重,也给我家捎了一台,单位的车去彰武出差,特意把它送到了我家……
前几年,也是我最近一次去大爷家,情形已经和当年不太一样了,大爷家原来的平房拆迁后,楼房给了小儿子,又买了一处平房和大儿子一家同住,但这处平房买得有点失策,一直都没等到拆迁。小儿子把楼房租了出去,回来和老人同住,大儿媳就有了微词:楼房给他们,他们租出去赚钱,又回平房来添乱。
但大爷和大妈一直都保持着乐观和精心的生活方式。他们每天起得很早,做饭,打发上班的儿子,媳妇,送孙女上学。我在哪里都嗜睡,醒来就听大爷对大妈说:“别招呼她,让她再睡一会儿。”我起床后,发现他衣着整齐地,目光炯炯地,戴着一顶黑色的礼拜帽,盘腿坐在小炕上看早间新闻,关于萨达姆处绞刑的新闻,他认真地看着,评论着——和我的老爸一样可爱。下午,他骑了一个小三轮车去学校接孙女,临走时,还在车上扔了个羽绒小垫,这车和垫子当年也接过大孙女。我和他开玩笑:这三轮车将来应该进博物馆。晚上,他蒸完了大枣馒头,一边油煎红薯片一边大声地和我拉话,打听我姥姥的情形,当时我姥姥还健在,“我上回和你爸说了,‘老太太要是在儿子那边呆得不好,你别怕困难,把老太太接你们家去!”说起大儿媳的微词,大爷硬气地说:“她不敢当我面说,她要说,我就撵她!”这个儿媳当年母亲和继父离异,又嫁了一家,当时她是无家可归的局面,大爷大妈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收留了下来……
但是,儿子的婚变,下岗,住房的拥挤,还是给大爷带来了烦恼和压力……那个小孙女和我外甥同龄,生得婷婷玉立,可是,我外甥现在是重点高中奥林匹克班的优秀生,而她厌学在家,这让我感到十分心痛,没有比我更知道不受正规教育对一个女孩子的恶劣影响了,而且,这本来应该结束在我这一代,而不该延续到下一代的事情。
母亲描述的雨中久久伫立的大爷的身影引起了我的伤感,当年处处照顾我们,说话从来都是掷地有声的强者大爷,他老了,对于亲人的看望,他很感激,也很珍惜,他开始意识到了一种悲凉的人生况味:很多事情他已经不能把握,和兄弟,子侄的见面机会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我漂泊在外,有开创新生活的乐趣,但是,想起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父母,有时也有这样的念头:以后的日子,我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注定是屈指可数的……对于其他的长辈,我更是无暇顾及。就这样在电话里听着他们生活中的种种变故,发一点轻轻的叹息,仅此而已。这时候,我才清醒地意识到:中年的标志其实就是“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在这种伤感和变故中,我们发现,再难的生活也要咬牙自己去面对,因为,长辈已经老了,我们再也不能依靠他们了,反而,我们再苦,再累,也要多想着去关心他们,安慰他们,因为,他们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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