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晚报上看到了中国即将从俄罗斯手中收回的黑瞎子岛的消息。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那是我熟悉的东北夏天的景象,河流是灰色的,天空是苍白的,银亮的,虽是盛夏,可是,总有那么一点苍凉,有那么点寂寥。从照片上完全能感到那是纬度比我家乡还要高的地方,那是遥远的边陲,遥远的俄罗斯……我想起了好多。
1
那是我从前买的一本旧书,苏联七八十年代的中篇小说选,名字叫《异城情雨》——这是里面一篇小说的名字。名字不好,封面也有点俗气。拆了一个牛皮纸信封,包了皮,比原来顺眼了一点。把它带到了北京,当我不知道小说怎么写时,我想应该我看看它。
里面大约有七八个中篇小说,除了一篇写战争的一直没看外,其他的,我都很喜欢。最为独特的一篇就叫《书》,以一个工艺美校的图书管理员的口吻写的象一篇札记似的小说。我真难以想象,这样的小说,我们的编辑能否把它发出来,他们一定感到这不是小说,既无精彩的情节,也没有生动的人物,它只是写了一个管理员怎样向学生们介绍他熟悉的书,学生们怎样真诚又认真地来这里借书。可我很喜欢这篇小说:它安静,充满了健康的思想,让人更加热爱读书,怀念那些成长的岁月。这不是生活吗?生活就一定就是曲折离奇,一定要让主人公处在情与理的两难境地中吗?
和每一篇苏俄的小说一样,总能在里面看到一些充满了诗意和智慧的话语:“我有一个朋友,有了他我就无所畏惧,这个朋友就是书。我从童年时代就无私而又温柔地热爱。而它给予我的报答远远超过我对它的热爱……”
“人若离开尘世,
他一生中的初雪也随之而随之永逝,
他的初吻、他最初的战斗……
这一切他都随身带走。”
这是《陌生的铃声》里引用的诗句。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普希金的诗。他们小说里的人太愿意谈文学了,他们经常谈起他们的普希金。我到现在也没有买到一本合意的普希金的诗选——我真希望下辈子能够选择俄语作母语。可我相信他,从俄罗斯人对他的热爱里相信他。这篇小说写了一个外交官的妻子发现来修理水池的工人是她当年因为虚荣离开的、才华横溢的恋人时的复杂心情。
《异城情雨》写了一对情人。基拉要结婚了,契热戈夫矛盾的心情。这样的题材,太容易流俗了。要让我们的一些作家写出来,也许深刻,也许尖锐,可一定不美,恐怕还有低俗之嫌。可你永远不要担心俄罗斯,苏联的作家——他们的感情和思想总是那么丰富,也总是那样端正和高尚。他们对自己笔下的大多数人物,都象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永远充满了怜悯和疼惜。
里面的的小人物也总有出奇之笔。契热戈夫偶遇的一个教练员颇有经验地说:“如果只是脸蛋好看,那好办,换一个脸蛋就行,我去年也爱上了一个……你想想她的样子,戴着副眼镜,还一脸雀斑……”
每一部小说的生活气息都非常浓厚。“马尔塔大婶那幢四周拥着果树的两层小楼,就坐落在瓦拉季斯海维街的街角。”《库卡拉恰》的开头就这样把人带到了一个轻松欢快的气氛中。每一个熟悉苏俄小说的人都一定知道茶炊,他们经常提到下午茶和茶炊,我猜测了一下,他们可能是把茶叶放在一个大壶里放在炉上煮,里面放糖,煮得滚烫,然后,全家围坐,每个人都喝上一杯。无论多窘迫的生活,也离不开这个茶炊——它代表着生活的欢乐。
这些小说的后面写着它们最初刊发的地方,1979年《星火》杂志,1979年《青春》杂志……那时侯,我们的国家已经开始骚动起来了,开始了沸腾的生活。而前苏联,包括现在的俄罗斯,都还是很宁静的。小说里写到了莫斯科,写到了列宁格勒,还有一些我没有听说过的地方,我想,也许,它们属于那些已经不属于俄罗斯的加盟共和国,他们在远东,在中亚细亚,在那些我们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去的辽远的地方。但是,这不意味那里的人民不在生活,不在思考。是的,他们还在恋爱,还在伤怀,还在思考生活的意义,还在讨论着如何做一个高尚的人,总之,你永远不会在苏俄的作品中感到颓唐,总会感到那种安宁的生机,清新的欢乐……
2
《俄罗斯小说百年精选》是我从图书馆借的。它不是每篇都好,不能苛求它每篇都好。但是,这一篇《雨蒙蒙的黎明》,却几乎让我屏住了呼吸,我几乎遇到了一个失散的亲人。
小说几乎没有情节,只写了一个刚从前线回来的军官在一个雨夜的黎明,路过一个港口时,给另一个军官的妻子送一封信的过程。写了雨夜黎明的那种安静和潮湿,他对那女人的一点的莫名的好感,那女人对信的淡漠,他也许永远不会再来这里的一点淡淡的忧伤……
“假如能留在这里该多好啊,象这些老住户一样地生活下去——不慌不忙,该劳动时劳动,该休息时休息,冬去春来,雨天过后一定是晴天”。看到这里,我开始有点莫名的激动了,我想,一定还有我想看到,是,还有:“在夜间,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在这个几分种后他就要离开而且永远不再来的地方,一种时光一逝不复返的思绪——从古至今折磨着人们的思绪——来到了他的脑中。”——很少在小说中能感受到的一种诗意。
还有的,就是随处可见的俄罗斯小说中永远都不会消失的景物描写。我当年曾非常厌倦《白净草原》,感到那里的景物描写太冗长。可现在不是。我知道,俄语本身的表达一定远比我们看到的这些更美妙。它出自无数俄罗斯人对故土和祖国深沉的爱,出自俄罗斯大地无以言表的魅力——广袤,辽阔,丰富——它倾听过太多的子民的歌声,接取了太多他们的眼泪。
居然有人这样写小说!我虽一贯喜欢这种情节淡化的小说,但是,还是有点吃惊。我看了看小说后的作者介绍。“帕乌斯托夫斯基的作品突出地表现了对人类美好品质的赞颂,以此形成了俄罗斯文学中一个特立独行的流派——抒情浪漫主义。”“他的短篇小说写得优美如诗……他很少描写激烈的冲突……也很少塑造性格复杂的人物,他笔下的世界总是那么平静,美丽和怅惘。”
我很激动,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我从来不会写那种欧亨利似的出奇不意的结尾,也不会故做曲折,而且,我对于曲折的情节总有点耻辱感——又在耸人听闻。可是,按我的写法,那是不合格的小说,没有情节,只有抒情,也没有答案。我实在太喜欢这种风格的小说了。它太美了,诗意象落雨前的云朵里的水滴一样饱满……我愿意去尝试。但我知道,这条道路非常难走,只有艺术修养达到了一个非常高的水准时,才有可能被我们的编辑承认和一小部分读者的认可。俄罗斯文学的根基实在太深厚了,土壤的养分实在太充足了,才能孕育出这样风格独特的作家,才能容纳,包容,催生出这样的作家。
看着他的名字,我忽然感到有些熟悉,我翻了翻《金蔷薇》,啊,就是他,帕……我只记住了他名字里的一个字。大半年来,我几乎很少有空看书。可是,这本《金蔷薇》经常出现在我的身边。它被塞在我的包里,被洒出的水泅得都皱了边……我是在鞍山的董学仁老师的博客上知道这本书的。直到去年9月,我才在北京的书店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它。一下子买了两本,那本送给了妹妹。书实在太好了,这是一本创作札记,可是,他写得那样抒情,那样有诗意,那样有哲理,那样美。前些天,我在书店里又发现了这本书的姊妹篇《面向秋野》。看这样的书实在太幸福了。只摘取一段吧,其实那书里值得摘录的话数不胜数。他这样描写作家,“他们……使我们每个人都明白,什么是人的精神威力,什么是正义,幸福,自由,美和爱情,……他们让我们了解了森林上空的璀璨的和产生真理的那种思想的闪光,让我们在自己的手掌上感到太阳的温暖,闻到扬花吐蕊的黑麦的馨香。”
就这样,我的心里“领养”了他,帕乌斯托夫斯基,俄罗斯璀璨的文学星空中并不耀眼的一颗小星星,我相信,在那星空里,还有很多无数颗星星,他们也许明亮,也许暗淡,可是,总有些人能照亮你的心房,也许你不喜欢托尔斯泰,也不喜欢陀斯妥耶夫斯基,可是,你也许会喜欢契诃夫,屠格涅夫,还有一些无名的作家,总会有你喜欢的。
俄罗斯文学,也可以称为苏俄文学的优点实在太多了。总体来说,感情细腻,生活气息醇厚,小人物生动而有个性,里面包含了人类最美好的那部分情感。而且,几乎每一篇都在思考——总是严肃地讨论人生,人类的命运,讨论如何做一个高尚的人。没有什么比看完苏俄的作品后,更想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幸福的人了。苏俄文学所达到的高度,是中国文学五百年内都未必能达到的。苏联不存在了,俄罗斯也变得黯然和默默闻闻,可是,他们的创造的文学的大厦是那样辉煌和璀璨——又何止是文学啊,俄罗斯给全人类创造出的艺术宝藏,都堪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当年加加林进入太空后,美国对苏联进行了研究,得出了结论:艺术对科学,是有催生作用的。对于产生过无数的音乐家,画家,文学大师的民族,尽管科学技术暂时落后了,可是,产生第一个进入太空的人,一点也不意外。因此,没有谁能阻止这样的说法:永远的俄罗斯,永远的前苏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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