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芸大姐和她的弟妹们

     1985年夏天，我家乡闹过一次洪灾，为躲避洪峰，全城的闲散人员都进行了撤离。于是，我们这些孩子和爷爷奶奶一起到营口，我的姑姑、叔叔、大伯家，度过了一个长长的，快乐的暑假。

     那时侯，我家乡还是个小县城，连个公园都没有。营口虽是个小城市，但既是城市，一定会有座“人民公园”。于是，大爷大妈就尽地主之谊，抽出一个星期日带我们到公园看动物，划船，大妈还特意给找来了她的外甥女，小芸大姐给我们拍照。小芸大姐毕业于沈阳幼师，但是她从小喜欢画画，成绩突出，被分配在一所中学当美术教师。那时她大概20出头，穿了条当时还不是很多见的牛仔裤，长得普普通通，但是，挺活泼的。

    我的大妈是小芸大姐的二姨，我的四婶是她的老姨——她们是两姐妹嫁给了我的大伯和四叔两兄弟，因此，对她们及她们的娘家，我了解得就多一点。她们的父亲擅长书法和绘画，因此，她们都继承了这个基因。小芸大姐看来也是这个基因的受益者。但是，小芸大姐的母亲，我得叫大姨，智力上有点缺欠，结婚后不久丈夫就和她离了婚。她后来嫁给了一个厨师——老哈大姨夫，毫无章法地生了四个孩子，老大小芸大姐，老二是大鹏大哥，老三小静是女孩，老四小薇还是女孩（这个次序我实在理解不了，只能理解为毫无章法）。

    后来，有一次，我听我的五婶和老姑谈话：“四嫂托我给她外甥女小芸在沈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回民小伙……”那时，小芸大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如果是一个汉族的中学女教师，无论她自己的家庭和个人形象是个什么状况，她找一个文化程度相当的男人，或者说，粗人之外的男人，一点也不难。对回族女孩，就难了些，本来资源就有限，“粗人之外”的男人就更有限了，而且，回族男孩自己谈恋爱，找汉族女孩的数量远远多于回族女孩找汉族男孩的数量，这就使得回族女孩的挑选对象的范围进一步缩小。

    关于回族嫁女，且先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那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这里，要想稳操胜券（这个胜券的指的是找一个不包括给领导开小车的能说会道的帅哥，也不包括家财万贯人家的独生子的“粗人之外”的男人，哪怕他来自穷山沟，罗圈腿，秃顶……）需要多方面的因素：首先，你自己条件必须过硬：一，你必须有正式工作；二，父母一代，祖父母一代，总之，三代以内直系血亲必须是正经人（指勤俭持家和生活作风良好）三，回族血统纯粹，回族生活习惯保持良好；四，身高，相貌。在所有这些条件里，回族生活习惯保持良好是基石，正式工作占九成。具备了这些因素后，还需要各自的营销手段，比如，是否能扬长避短，是否能及时，巧妙地向外宣传自家的产品（待嫁女），是否正确地把握了局势……切莫小看这一条，有一些硬件条件相当的女孩就输在这一关上。但一般的人家，在这方面做的都不错，回族里向来不缺王熙凤和薛宝钗那样精明和城府深深的女人。但是，当你各个条件具备了，你也很可能找不到，因为，也许那一拨男人正好都是粗人。

    小芸大姐就一直没有找到。年龄一天天大了，弟弟妹妹一大群，压力应该是很大，于是，她和一个姓马的回族小伙结了婚。这小伙是个钳工，听说，也喜欢美术，看来他们还有一定的共同语言，这个婚姻应该还说得过去。回族女人中，比她痛苦的人大有人在。胡适，朱光潜，包括现在还在世的季羡林，他们都和不识字的女人生活了一辈子，但是，他们是男人，他们有事业，家庭对他们不是第一位的。对女人来说，和一个精神世界无法沟通的男人生活一辈子，是很痛苦的事。一次看《激情燃烧的岁月》编导谈感想，她的意思是说，褚琴那样的“小资”女人和石光荣那样的男人是可以有爱情的，重要的在于是坚持。那部剧我只看了几眼，但是，我能懂他们。那不是爱情，那是人类的一个特点，或者说优点，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他们总能使事情向利于自己的一面发展——那个年代，离婚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男人品质好，保持了男人本色，豁达一些，豪爽一些，如石光荣一样，再对女人好一些，女人自己再想得少一些，于是，生儿育女，日子稀里糊涂的，或者说，热热闹闹地，也就过了下来。

   小芸大姐的婚姻还是出了问题。男人的企业效益开始不好，而她是教师，工资稳定，画在市面上已经有了一定的价值，又开了美术班，收入很好。男人就有了自卑心理，矛盾一点点激化，两人开始分居，闹起了离婚。一次，男人打电话给小芸大姐，让她回家来谈离婚的事情。小芸大姐没有多想，一个人去了，但是，没有想到，惨剧发生了，男人用早已准备好的刀，一刀，两刀，活活地将小芸大姐砍死，然后，纵身跳下了楼（没摔死），那是个中午，楼下围得人山人海，人们到处传说着，新华百货那边出人命了……过去回族人家里有了丧事，一般由亡人的儿女，去回族老乡、亲戚家去报丧，进门后先跪下，然后通报自家的丧事。现在，有了电话，这种方式就少见多了。但是，他们家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子给儿媳砍死了，这是无法打电话通知娘家的。马家的婆婆只好亲自出马，到了大爷家，就是小芸大姐的二姨家，进门就“扑通”跪在了地上：“大事不好了……”

   这件事我是听大姑转述的，大姑很爱说，但这件事她说得很少——没有人忍心将这件事细说。小芸大姐是婆家发送的。发送完了，老婆婆给了哈鹏哥，小芸大姐的弟弟一万元钱，每个穆斯林亡人身后，还有四十日，百日，一年，三年，五年等若干纪念日要做，如果亡人的子女在，通常还要做四十年或者六十年。这一万元仅代表他们家没有脸再做这些事情了，只好委托人家娘家自己做了。

   接下来就是打官司的问题了。老哈大姨夫当时已经得了脑血栓，大姨智力不全，只好由大鹏大哥和几个姨妈,我的大妈姐妹商量这个问题。她们都是平民百姓，只有四姨插队后留在了大连，是一个大型国企的党委书记，尚有一些关系。但是，这样的事情是需要钱的。这钱谁出呢？男方家为了保命，是不惜一切代价的。于是，最终被鉴定成了精神病。小芸大姐还有一个八岁的男孩，现在没有了妈妈，再没了爸爸，也不太容易。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小芸大姐是死了的悲剧。在回族里，还有很多活着的悲剧——一支“修女”的队伍。我的每个亲属家，不同的姓氏，不同的家族，不同的城市，都有若干这样的女人，因为民族传统，因为生活范围，因为不甘忍受饮食男女的婚姻，都在孤独中葬送了自己的青春。年龄从60，50，40，30不等。其中，年龄最大的是我妹夫的堂姐，今年已经六十开外。她大学毕业，退休前是电子方面的工程师，一直孑然一身，退休后从营口来到了北京考取了资产评估师，月收入5000左右，在北京租了一室楼房，成了一个高龄北漂。她让我不寒而栗，也让我倍受鼓舞——她没有停止对生活领域的拓宽，没有停止对自我的价值的追求。这些都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在女性没有觉悟的过去，这样的女人不会出现，在女人能把握了自己的命运后，这样的女人也将会消失，因此，她们一般出现在1960年代到现在，以后也许会渐渐少起来——衷心祝愿她们彻底消失。

    再来说点轻松的。小芸大姐的弟弟，大鹏哥是个汽车司机，长得很帅。单位里一个叫刘美丽的姑娘爱上了他。他们谈起了恋爱。这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首先，刘美丽是汉族，回族人家历来强烈反对子女找汉族对象，而且，刘美丽的做派很让人看不上。老哈大姨家住房非常拥挤，大鹏哥在过道上搭了张床睡午觉，刘美丽去了，也不管多少人在家，就非要和大鹏大哥挤那张床。没有哪个中国人家能看上这样的女人。大妈她们姐妹对她几乎不想多看一眼。刘美丽自己家也反对——嫌老哈家太乱，太穷。刘美丽可不管这些，热情洋溢地、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未来的住房计划，根本不在乎周围人的脸色。

    最终他们还是结婚了。回族的生活习惯，刘美丽遵守得很好，春节回娘家，只要看见了桌上有猪肉，不用大鹏大哥说，她抽身就走。我看过一回这个刘美丽，和我想象得差不多，170多的个子，手脚麻利，尖细的嗓门，屋里屋外没有她插不上的话。（她家姐妹九个，没有男孩，她父亲经营一辆大客车跑长途，和一个女人相好，一次，这姐妹九个一起找到了这个女人，隆重地将其打了一顿——估计这女人都得满脸开花）。但是，这个家这些年可多亏了这个泼辣能干的刘美丽了，小芸大姐去世，老哈大姨夫瘫痪，去世，家里家外这个烂摊子，无一不是刘美丽热情洋溢地在操持。

    有一阵子，刘美丽还经常去清真寺做礼拜，其实，除了那些无所事事的老人，回族的年轻人很少，也没有功夫去做礼拜，对她这样的后嫁过来的汉族人，更没有人苛求了。可她每个礼拜五都去，和一群老大妈们打得火热。后来，一个老大妈先后给她的两个小姑子介绍了回族对象，成功地把这两个小姑子嫁了出去后，她再也不去礼拜了。人们这才明白她去礼拜的意图。刘美丽的精神实在可佳，这就叫“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前年去大爷家，和大妈唠家常。大妈告诉我大鹏哥和刘美丽离婚了。刘美丽下岗后，去了桑那浴打工，在那里认识了一些有钱人。她开朗泼辣，敢恨敢爱，虽已不是很年轻，但自有她的魅力。大鹏大哥可不是个窝囊废，当即立断离了婚。想想真为他们可惜，当初，家里的局面多混乱啊，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搬进了楼房，两个小姑子都成了家，女儿也上初中了，可是，刘美丽还是离开了这个家。真想知道刘美丽，我们从前的嫂子，现在生活得是否幸福，是否遇到了有钱人里的真心人。也希望她能迷途知返，大鹏大哥也能不计前嫌。是啊，那个家，留下了多少刘美丽的汗水和笑声啊，那个家，没有了刘美丽，多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