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远未结束的牌局
(2008-06-27 00: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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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一平《扑克》文化 |
分类: 当代作家 |
近读凡一平先生的新作《扑克》,颇有几分意外的欣喜。
这篇小说可解读的东西很多,然我的关注重心却在这题目中的“扑克”。从表面看, “扑克”在小说中似乎仅仅是作为一个故事的引子存在,仅具有推动故事情节深入发展的功能性符号价值。当然,这种功能性符号价值无疑也是极为重要的,小说就是以“扑克”为纽带,搭建起了是城市和乡村、过去与现在的桥梁,并从而使小说在儿子与父亲的双重线索交替中相互呼应,从而揭示了乡村与都市转型中人格裂变、道德选择与身份认同的困惑。
小说开篇直接以“扑克”引起:“在玩扑克之前,王新云和宋海燕吃了夜宵。在吃夜宵之前,王新云和宋海燕看了南宁国际民歌节的晚会。”这一叙述既平实而又意味深长。“扑克”是故事的“中介点”。在“玩”扑克“之前”,又“之前”,时间不断的前推中暗示着王新云和宋海燕之间可能的若干故事。而在“玩”扑克“之后”,真实的时间仍在“向后”,即朝着“未来”延伸,但王新云却在“玩扑克”的“之后”中完全跳过了他与宋海燕的所有当前关系及其他朋友关系、同事关系、都市关系,而迅速拉回了久已遗忘的父子关系、乡村关系。
“扑克”在这里便同时具有了“连结”功能与“斩断”功能,“连接”的是从“现实”进入“历史”,从“成年”进入“童年”,从当前“养父”回到过去“生父”的纽带;“斩断”的是从“养父”回到“生父”,从“现实”进入“历史”便很大程度上要以牺牲现实的若干重要关系为前提。即他依靠富商之子这种特殊关系而获得的其他各种利益关系。而这些都是“扑克”在小说中功能性作用的体现。
然而,我们分析的重点却在这“扑克”的深层象征性意义。在小说中,“扑克牌”实际成为人物角色的隐喻及社会舞台的象征。人生如牌局,我们都在局中,每个人都是出牌者,而每个人扮演的诸多角色则是他手中的牌。小说并未细致地描写那场在宾馆中进行的牌局,而是就这场未结束的牌局中那张奇特的牌进行了重点展开。
当这场牌局进行到第三局时,宋海燕接电话,王新云看扑克牌上的人像,发现了一张不同寻常的牌,当牌局重新开始时,王新云“把右手那张牌插进另一手牌里”,随后说“我不能打了”,这张牌他“没有”打出,而这场牌局也就“尚未”结束。为何王新云不愿将这张牌打“出来”?王新云“隐藏”这张牌,其实就是要隐藏他的一种角色,隐藏他自己。这里暗含着,这张牌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一旦打出,王新云人生的牌局就将全面改变。
小说数次写到这张牌:“右手举着一张牌,一动也不动”,“仍然举着那张牌没动”,“和王新云在宋海燕房间最后举的是同一张牌,黑桃K”,“黑桃K显现的是一名五岁的男孩,还有几行文字——韦三虎,1986年7月19日在广西都安县菁盛乡街上被人拐走,被拐时五岁。……”这张牌上记录的那个失踪儿童就是现在的王新云,这张牌也便成为王新云曾经有过而且将永远抹不去的一种人生角色。
当一张牌竟然显明了真实身份,或说这张牌就是人生角色的象征,那么它便由此而具有了一种危险与颠覆性。这危险在于要将某个人的真实身份摆置出来,要将这个人的现成身份颠覆。这张牌因为在镌刻失踪儿童信息时,王新云父亲钱出得少,故只能按出钱多少刻在了“黑桃K”上,其牌面的“小”对应着现实财富的“少”和位置的“低”。而这其实暗含了人在社会中的角色和位置问题。
就人生角色和位置隐喻义言,王新云有两张牌,一张写着“富商之子”,一张写着“农民之子”。一张是大牌,一张是小牌;一张是财富,一张是贫穷;一张是高位,一张是低位。当王新云手握这张“大牌”时,他顺利地进入电视台,住着毫宅,拥有情人。王新云的亲生父亲因为只是一张“小牌”,故只能忍受屈辱,面对赤贫,连正常的夫妻性生活也难以得到满足。因此,小说有意识地写到他的亲生父亲“已经十三年不和女人有那种事了”。身在低处,便意味着被压制与被剥夺,而“性欲”的剥夺正是其象征。
当王新云回到家乡,知晓生父是罪犯,生母是疯子,大哥是傻子,他完全震惊了!这种震惊实在情理之中。因为王新云已经习惯了“大牌”的身份,他未曾想到他还有如此“小”的一张牌。这张小牌可能输掉他已有“王牌”或“大牌”带来的得分。即他养父王总裁对他的宠爱、那笔可观财富的继承权以及相应的利益关系。
人生角色的强烈反差,让王新云瞬间认识到自己有可能从“高”沦落到“低”的危险。因此,当他回到都市后,迅速地向情人兼上司宋海燕认错,而站在相对“高”位的宋海燕也同时拥有了质问他年轻情人的权力。“权力”在这里就形成了从“高”处俯看“低”处的优势。王新云既隐约感受到他有可能丧失身在“高”处的优势,遂强化了自己对这“高处”的身份认同及强烈占有。宾馆中,他以对宋海燕疯狂地施虐、占有、征服来证明那张“王牌”给自己带来好处;舞台上,他“对着排练中的一批红男绿女好言厉语,颐指气使。……他俨然是这个舞台的主宰”,以此证明他仍是“大牌”仍在“高处”的实在性。这里的“俨然”一词用得极为传神,配合作家给王新云安排的“副导演”角色,便形象地说明了王新云在这场人生牌局中以“低”僭越“高”的暂时性及其认同于“高”的自觉性。
王新云对高位的僭越和对高位者权力的攫取,完全是凌驾于这舞台之上的养父所决定的。小说特意写到一个情节:“养父就坐在张胡子导演的身后,欣慰地看着舞台,看着他在实现梦想的儿子。”养父是巨商,这某种程度上隐喻性地暗示“财富”与“权力”的结盟及其对“权力”的支配。财富资本在当代都市化社会已然成为都市繁华的幕后主人。
正是在对人生如牌局,及每个人对于自我角色认同的书写中,《扑克》向我们展示了繁华背后隐藏的一个已然疯狂的灵魂,一个找不到归宿的生命,一个在都市漫游的农民儿子的人生悲剧。繁华的都市不过是欲望的陷阱,僻静的乡村是欲望鄙弃的角落。王新云究竟将何去何从?小说给我们安排了一个难以选择的不是结局的结局。十九年后,王新云和他亲生父亲在都市再次相遇了,王新云潜意识中在向他亲父靠近,并再次同居在一屋宇之下。然而,他仍旧未能做出决然的选择。这似乎仍旧像那场宾馆中未曾结束的牌局,一切都尚在未确定与未完成中。
(原载《作品与争鸣》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