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变中的升起
(2008-06-26 07:1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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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文化 |
分类: 文学人生 |
小序:在前面两篇博文《如何解读一篇作品》、《似是而非--在懂与不懂之间》中,我们就如何理解欣赏作品,进行了理论的论说,谈到了阅读的快乐,就是读者与作者以作品为舞台共同参与的一场美妙游戏。而这种游戏无疑是另一次“思想的创造与升华”。在《如何写好论文》中,我以为我们学人文的人当有一种“理论的自觉”与“方法的自觉”。然对于初学者,这一切似乎都难以把握。这里就以我自身为例,以我初学之时的习作来勉强作一个示例吧。
刚进入研究生学习时,颇受海德格尔影响,喜欢他的《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在通向语言的途中》。海德格尔以为:“语言是最切近人的本质的。”“一首诗的伟大正在于,它能够掩盖诗人这个人和诗人的名字。”吾深以为然。海氏对荷尔德林、特拉克尔、里尔克等人诗歌的解读,让我惊讶莫名,诗歌竟然可以如此读,读得如此深沉,如此灵性,如此行云流水,我们分不清是诗人在说,还是海氏在说,我们完全进入了一场“诗·语·思”的绝美游戏。
该小文《蜕变中的升起——对王维<秋夜独坐>诗的一个探讨》,就是以海德格尔阅读诗歌的方式去阅读作品的一个尝试。我试图与其对话的诗人是盛唐山水田园诗人“王维”,这是我最喜爱的古典世界的诗人,在他的诗中,我读出了一种心之灵音,读出了一种红尘归于空幻后的平静中的喜悦。王维是中国古代少数几个能挣脱大地之纠缠,而得以抬头仰望神明,寻找内心道德律的伟大诗人之一。这个世界于他来说,已成为一种无可无不可的“虚相”,这“相”再也不能阻拦他朝向神圣的路。他在他的诗里升华,而并最终得以解脱。在他的解脱中,我们或许能寻得一点启悟吧。
王维,一个吟唱在盛世里的寂寞者,一个萧然淡泊的山水隐者,由于其一生寄迹官场的经历,而多被人误解。但一个真正的诗人是生活在诗里的,是在诗里思想着他的生命,世俗决不能湮没他的诗意之光。
《秋夜独坐》是王维写于晚年的一首诗。该诗的重要性在于它折射着诗人曲折的心灵之路和生命之路,并在某个层面昭显着诗之成为一个真正独特诗人之因。全诗仅为如下八句: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此诗既题为“秋夜独坐”,这便使我们自然联想到传统文学的悲秋之作,如屈原《九歌·湘君》、宋玉《九辩》、曹丕《燕歌行》……在这众多的悲秋之作里,秋被赋予一种具体的象征意义。它或寄托着人生的离情别绪,或象征着老年的苍凉衰飒。王维是否也属于此悲感文化?抑或说,他赋予了秋以新的内涵?同时,在唐诗人中,王维又是受佛教影响较深者,而此诗后两联也似乎是极力劝说世人抛弃尘念,遁入空门;写秋景也仅颔联两句,似与全诗严重失衡。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认为,秋景只是诗人谈禅理的点缀?若果如此,则此诗不过重蹈魏晋玄言诗之覆辙,并未有何称道处。但我们细细品味,又不尽然,在其中,我们似乎能读出一种更深层的底蕴,一种隐藏着的奥秘。为能对此奥秘有所探寻,我们先跳越首联,看颔联: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雨、山果、灯、草虫都给人亲切、熟悉之感。绵绵雨丝自天穹飘洒,成熟秋果从枝头轻落,在此,一个圆润而神奇的造物,山果,突兀而出。山果,在大地泥土中孕育,在天穹细雨中滋养。而世界之万物也都如山果,生发于大地而伸张向天穹。但盛极必衰,山果熟透了,生命之路必回转,最后,它归根大地,大地即是故乡。这一联境界极其苍远寥阔:空间无限开展,言说的雨、山果与未曾言说的万物同在;时间无限延伸,山果轻落回响着生命的路,道说着山果含藏于其内的千年万载的时序更移。在山果的无言中,命运的天籁悠悠回荡,生命的歌声轻轻拂扬。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独坐”自然让我们想起道家的坐忘和佛家的禅定。王维也的确深受此二家影响,身处当时昏暗时局,诗人心怀对自身生存境况的忧虑,“既寡遂性欢,恐遭负时累”(《赠从弟司库员外絿》),独坐遂成为向上一路的修持,以达至空寂心灵,超越现实之功夫。考察诗人的诗歌,我们也的确发现诗人特别垂青“独”、“空”二字,如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竹里馆》)“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终南别业》)“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山居秋冥》)“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鸟鸣涧》)在这些诗中,“独坐”大多表示一种寻求、获致逸乐的个体行为。“独坐”、“独往”,诗人独个儿坐在幽深竹林里,弹琴长啸,自得其乐;心情较好,便独个儿外出。“独”就是诗人的哀乐之感付诸行为的表现,就是诗人的快乐,或者说是诗人获得快乐的方式。“空”则多意味着一种境界的宁静和谐。新雨后的“空”山呈现的是天地的净朗和明澈,是涤荡一切尘垢之后的清新和回归未受污染的世界源初的浑沌本真,是诗人脱出尘世的洗礼,“问君何以然,世网婴我故。……忽乎吾将行,宁俟岁云暮。”(《偶然作六首》其三)挣脱婴缚心灵的尘网,诗人将远行入于寥寂。故此“空”便有自然、感觉、心灵之空三重含义,它是人与自然的默契与和谐。但我们且慢下断论,先看本诗特定境遇中的“独”、“空”二字。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
有许多人据此两句,以为诗人是要弃道入佛了,但这实是对诗人的误解。诗人所要否弃者,只是道家、道教之流敝。诗人以至高之精神哀悯世人,其实也是哀悯自己从前的迷误。年青时,诗人自己也曾有一段“服食求神仙”的经历,“昔余栖遁日,之子烟霞邻。共携松叶洒,俱篸竹皮巾。……常恐丹液就,先我紫阳宾。”(《过太乙观贾生房》)这是诗人在道家、道教文化中漫游。栖遁世外,与烟霞为邻,欲炼丹液以助成仙,同时还有以诗酒自娱的酒文化精神。诗人是不是把这些都否定了?
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除老病”在于无生,无生即是无意为生,无意即是自然,就是随缘任运,不执着,不强求。如此,才是真正有生,才是生命力的充盈强健。在这里,诗人汲取了佛教“无念为宗”之意,无念心空,则无欲,无执,无所谓死,无所谓生,也即《大般若经》所言“一切法自性本空”,更如诗人自话“眼界今无染,心空安可迷”(《青龙寺昙壁上人兄院集》)。但我们也曾言,空非空,有非有,有是一种在场,空是另一种在场,空在?有在?空无?有无?孰能道其真?打通圣凡,融汇空有的诗人已不再执着于“空”、“有”了,彻悟的诗人终于自在地回归,生命的秘密昭然显明又复返浑沌源初。
(原载《写作》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