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时间从何开始？世界为何如此存在？这一切是实在还是虚无？我应当做些什么？我应当相信些什么？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人自有语言以来，便这样发问，并在这发问中孕育思想，创辟文明。今天，我们仍旧为这些问题着谜。幼年时我们因这发问而认识世界。青在年时我们因失问而迷失世界。老年时我们因重提这些问题，而回归这世界。

古希腊德尔斐阿波罗神庙门口的石柱上曾镌刻着一个著名的神谕：“人啊，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曾经为德尔斐神谕“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聪明”困惑，并为解决这困惑终生追寻。最后，苏格拉底认识了神谕，同时也认识了自己。

苏格拉底解释神谕说：只有神才是真正有智慧的。人的智慧微乎其微，没有价值。神说“苏格拉底是最有智慧的”实际只是以苏格拉底为例说明一个道理：“人们啊，像苏格拉底这样认识到自己的智慧真正说来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人，才是最有智慧的。”

在苏格拉底的寻找中，我们终于明白：自知无知者才是真有智慧者。人只有真正知道了自己的“无知”才会去寻找“知”。哲学就是求知爱智，哲人就是爱智慧者。“我是谁”就成为了哲学的起点。

在苏格拉底的追寻中，我们看到，哲学的问题最初并不是由哲人提出，哲人只是这些问题的思考者。最初的哲学之“问”源于哪里？这开辟鸿濛的一“问”实际源于“神话”。

古希腊神话悲剧《俄狄浦斯王》中狮身人面的女妖斯芬克斯首次向俄狄浦斯也实际是向人提出了一个响彻千古的关于“人”自己的谜：

    不论在地上，天空或海洋，

    没有一件东西比此物更变化无常，

    他生着两条、四条和三条腿，

    尽管声音总是同样。

    当着用最多脚行走的时候，

    也是它力最弱，步行最慢的辰光。

“世界”为何这样？“人”是从哪里来？赫西俄德的《神谱》这样写道：

最先产生的确实是卡俄斯（混沌），其次便产生该亚——宽胸的大地，所有一切以冰覆盖的奥林匹斯山峰为家的神灵的永远牢靠的根基，以及在道路宽阔的大地深处的幽暗的塔耳塔罗斯、爱神厄罗斯……

这则神话说明世界是由“混沌”开始，然后从“混沌”中生成了大地、黑暗、光明、天空，这是世界的草图，就像白描一样，淡淡地几笔勾勒出了轮廓。而后又是世界具体万物的生成，“波涛汹涌，不产果实的深海蓬托斯”是因为大地未经甜蜜相爱的粗糙产儿。这个解释很有趣，就像我们俗语说的“强扭的瓜不甜”一样的道理。

这则神话同时说明人类最初经历了母系氏族社会及血缘婚时代，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母亲与儿子结合。而且血缘婚的历史又从母系氏族时代延续到了父系氏族时代。该亚最小的儿子克洛诺斯用一把巨大的镰刀阉割了父亲乌兰诺斯并取代了他在神界中的地位后，便与其姊瑞亚结合生下了灶神赫斯提亚、农神得墨忒耳、脚穿金鞋的赫拉、地狱之神普路同、大海之神波塞冬和雷电之神宙斯。而克洛诺斯的儿子宙斯战胜了他的父亲也同样与他的妹妹赫拉结婚。而且据统计，宙斯的七个妻子及众多情人的原始身份有其姑母、堂姐妹、同胞姐妹。

赫西俄德《神谱》记载的世界从“混沌”开始并经历“血缘婚”的神话，同样在中国神话中也有所反映。徐整《三五历纪》载：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在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

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流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髮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玉，精髓为珠石，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氓。

这里同样说明世界是由“混沌”开始。这两则神话的共同点都是从一种“泛自然神论”的眼光看待世界。即天地昼夜山岳河海林木花草禽兽虫鱼都是具有神性，都是神的生命演化而来。但在“人”的由来问题上则相对复杂。希腊神话中普通“人”是由普罗米修斯所造：“他（普罗米修斯）知道天神的种子埋藏在泥土里，便用泥土按天神的样子塑造了人类。他从各种动物心里摄取了善和恶，封闭在人的胸膛里……人类就这样诞生了。”但英雄却常常是“神”和“人”恋爱结合的半人半神。中国神话中，“人”或者是由盘古身上的“虫”变化而成，或者是由女娲所造：“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做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絙人也”（《风俗通》）。这里已带上了阶级社会附会于神话的等级色彩。

古希腊神话和中国神话都反映了文明是由“自然”草昧中开辟而来，从而具有“泛自然化”的儿童视角。但文明的前进就要突破“自然”的囚笼，为“自然”的“神化”去魅。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希望驱除奥林匹斯山诸神，重造纯洁神灵的想法是这种文明化道德化的努力。而犹太民族的宗教神话则是这种文明化道德化神话开出的信仰之花。《旧约·创世纪》载：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神就造出空气，将空气以下的水，空气以上的水分开了。……是第二日。神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事就这样成了。……是第三日。神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昼夜，作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是第四日。神说，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要有雀鸟飞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是第五日。

神说，地要生出活物来，各从其类。牲畜，昆虫，野兽，各从其类。事就这样成了。……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像，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神就照着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像造男造女。……是第六日。

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在这则神创世界的宗教神话中，天地昼夜河海山岳草木虫鱼皆为独一的真神“耶和华”所创造，并从而失去了神性，而回复了其自然性。唯有“人”是神照着自己的样子创造而成，并天然的禀有了“神”的神圣性，人的“灵”就是对上帝神性的分享。“人”是“神”创造之功的终点和结束，是神创造世界的目的指向所在，没有人，神的创造便不会结束，有了人，神创的世界便趋于完美。“人”是神委派到这个世界的唯一的管理者。

宗教神话对原始神话的突破和贡献就在于，它产生了更神圣的天职和罪责意识，产生了他律的契约规范和自律的道德精神，而且更重要的是，它赋予了“人”最神圣的“自由意志”、“平等理念”、“博爱胸怀”。神赋予了人自由意志，这是神赋予人最珍贵的东西。人有了自由意志，便同时可以为善和为恶。虽然，自由意志让人有了挣脱神而走向魔鬼的可能。但神却并不剥夺人的自由，神等待人的忏悔和回归。实际上，“神”已经成了“良心”和“公义”的化身。“人”因为都是神创造的，因而他们生而平等，都是兄弟姐妹。因此正是基督教促进了罗马奴隶制的解放。即使在19世纪美国的奴隶解放运动中，清教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神永爱世人，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恩典和馈赠，故人不可贪婪，不可仇恨，而只有在爱中，在信仰上帝中，才能得到救赎，这造成了强烈的博爱胸怀。

在上帝独一的光辉照耀中，人因信上帝而圣洁，因信而爱而平等，而有自由意志。创造了世界、光夜、时间的上帝驱逐了奥林匹斯山诸神的杀戮、仇恨、嫉妒、淫邪、放纵，人因尊崇仰视这新的圣洁的“神”而重生了。人因此而寻着了自己的希望、信仰、价值和意义。

因而，我相信，要解决最当前的我们这个缺乏信仰民族的精神危机，便应当沿着最古老神话、哲学、宗教曾经走过的道路继续走下去，人类在他青年的忙碌中无疑地全面地丧失了他最宝贵的信仰，他必须重回出生地，回到他的故乡，拾回他迷失已久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