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易，为大于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

注：“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一句，皆是乾卦之德，恬淡其心之旨。《老子》第三章“为无为，则无不治”，乃言为无为也；第四十八章“取天下常以无事”，乃言事无事也；第三十五章“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乃言味无味也。就“大小多少”一词，历来诸多学者皆以为不可解，姚鼐谓曰：“大小多少，下有脱字，不可强解。”蒋锡昌亦以为不可解。朱谦之曰：“‘大小多少’，即下文‘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大事必作于细’之说，义不可解。”而韩非曰：“有形之类，大必起于小，行久之物，族必起于少。”然则老子以此四字，颇值玩味，不可定说。韩非所论固自有其理，然亦可另作他解，要皆不逆老子本义为上。若以下面“图难于易，为大于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一句相连而解，即可如韩非之解论；若以与“报怨以德”相连而解，则可解为以大补小，以多益少，以显示其修养之大，则如第七十七章所谓“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周易·谦卦》曰：“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文子·上德》曰：“天之道，裒多益寡；地之道，损高益下”。由此可见，以我之大予彼之小，以我之多予彼之少，真乃君子之德，有圣人之情。譬如他人有怨于我，是因其有所不足，故而心量狭小，物质缺少，如此我则益之，使之圆融，自可消弭其怨。今作如是解，盍谓不通邪？

盖大者天也，多者地也，以大益小，以多补少，此乃天地之道，圣人之情，人应仿效天地之德，自视若天地之高大圆满，则自能充盈，见有情众生皆在不圆满中挣扎，而心生慈悲，欲以我之饱满而和平众生之疾苦。并使众生之少而得以充满，满之如地，《易》曰：“坤为地，为众”；使众生之小而得以扩大，大之如天，《易》曰：“乾为天”。如此则众生皆与我同，皆与天地同，是谓大同。果能发此心愿者，必为顶天立地之圣贤。故曰“报怨以德”，是言天地之性也。《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息，与而不取。人苟能无私心若此，则与天地合为一体，是谓圣人。唐代王真曰：“ 王道之君，端拱垂衣而治，故曰：‘为无为也。’偃武不争，故曰：‘事无事也’。含道有神，故曰‘味五味’也。夫万国之心、兆人之性，冬寒夏雨，尚有咨嗟。王者之心，岂限大小，宁论多少？皆当绥之，俾无怨咎，故曰：‘报怨以德’。”王真之言，可谓善矣！盖人心博大，欲就其道、成其圣，宜以淡然于内，超然于外，博其心胸为要！“百谷王”之心胸岂非“报怨以德”之情怀？苟明于此，则必明于老氏之旨也！

历来关乎“大小多少，报怨以德”之史实颇多，不胜枚举。

譬如西汉经学家刘向，其《新序》一书载有宋就灌瓜之事，乃言战国时，梁、楚两国都设有边亭。两国边亭人员各自种有一块瓜田。梁亭百姓十分勤劳，多次给瓜田浇水灌溉，所种之瓜长势甚好。而楚人懒惰，甚少给瓜田浇水灌溉，故而瓜势不好。出于妒忌，楚人趁着夜黑偷偷践踏、毁坏梁人瓜秧。不久，梁人发觉此事，就向县令宋就请求，允许他们以牙还牙去损毁楚人瓜秧。宋就言：“仇怨是灾祸之根。如因别人之嫉妒而报复之，偏激之法，不足取也！”随后，他派人每晚悄悄去为楚人浇瓜。楚人早晨到瓜田一看，发现已经浇灌好了。如此数日，在梁人暗中帮助下，楚亭瓜田长势日渐大好。楚人深觉奇怪，便暗中察访，知道竟是梁人在暗中助益。楚人大受震撼，便将此事报给楚国朝廷。楚王闻言，甚感惭愧，知自己臣下糊涂，做了错事，而同时又对梁人之大度、品德而暗自钦佩，便命人执国礼前往梁国致歉，并请求与梁王交好。尔后，楚王常称赞梁王最讲信义。由此楚梁二国日益交好，宋就以德报怨，而使两国交好（原文如次：梁大夫有宋就者，尝为边县令，与楚邻界。梁之边亭，与楚之边亭，皆种瓜，各有数。梁之边亭人，劬力数灌其瓜，瓜美。楚人窳而稀灌其瓜，瓜恶。楚令因以梁瓜之美，怒其亭瓜之恶也。楚亭人心恶梁亭之贤己，因往夜窃搔梁亭之瓜，皆有死焦者矣。梁亭觉之，因请其尉，亦欲窃往报搔楚亭之瓜，尉以请宋就。就曰：“恶是何可构怨祸之道也，人恶亦恶，何偏之甚也。若我教子必每暮令人往窃为楚亭夜善灌其瓜，勿令知也。”于是梁亭乃每暮夜窃灌楚亭之瓜，楚亭旦而行瓜，则又皆以灌矣，瓜日以美，楚亭怪而察之，则乃梁亭之为也。楚令闻之大悦，因具以闻楚王，楚王闻之，惄然愧以意自闵也，告吏曰：“微搔瓜者，得无有他罪乎？此梁之阴让也。”乃谢以重币，而请交于梁王，楚王时则称说，梁王以为信，故梁楚之欢，由宋就始。）

虞舜数次为父兄谋杀，皆凭智慧而得脱，及至后来为帝，亦不计前嫌，依然孝父敬兄，传为千古佳话；释迦佛成佛前，有太子身份之尊，上受父王恩宠，下受臣民爱戴，允文允武，光耀夺目，使得堂弟提婆达多嫉妒有加，及至佛成道，广宣佛法时，提婆达多多方加害，毁佛谤佛灭佛，佛陀却以无上慈悲为提婆达多授记，加以大德感化。提婆达多逝后堕入地狱，佛陀亲往为之讲经说法，终于使之感悟，从而逃脱无边苦海，得证阿罗汉果。能报怨以德者，其境界必定高迈，其福德必定雄厚。人无德而不立，因厚德而能载物，而能入道，而能成就。

曾国藩言：“薄福者必刻薄，刻薄则福愈薄矣；厚福者必宽厚，宽厚则福亦厚矣。”曾文正公一语点破天机，盖福德并用，无德岂能有福，求福先当立德。德为立身之本，是进业之基，无本之木，状如飘蓬，浮沉不定；无基之业，是谓悬楼，终有堕落之危。

《资治通鉴》卷四十六载，公元83年，汉章帝建初八年，班超任将兵长史，徐干任军司马。其时汉章帝委派卫侯李邑护送乌孙国使者返国。李邑护送乌孙使者至于阗国时，不巧遇上龟兹国攻打疏勒国，李邑其人原本贪生怕死，人格有亏，见战事在前，便畏首畏尾，不敢前行。又恐皇帝怪罪，便修书一封，上奏朝廷，竭力造谣，毁谤班超，说是平定西域之事必不可成，盖因陛下错用班超。班超此人荒淫无志，不理政事，日日坐拥娇妻，怀抱爱子，不以家国大计为念，只顾一己之欢，视朝廷重任为轻，搞得人心涣散，戍边将士皆欲弃之而去，归家团圆。如此班超，岂能堪当重任？料来平定西域，当是遥遥无期矣。李邑此话，纯属虚构，反正山高皇帝远，亦难以查证，却显示出并非我李邑裹足不前，反而是在为陛下探密，也算是出行有功。此种人物，真为人间奇品，为苟全自己一龌龊之念，竟不惜栽赃诬陷于良能。班超闻言，固然心中难过，不得不发出感慨：“我不是曾参，却如曾参一般受人三次谗言诬陷（作者按：《战国策·秦策二》载：昔者曾子处费，费人有与曾子同名族者而杀人。人告曾子母曰：“曾参杀人！”曾子之母曰：“吾子不杀人。”织自若。有顷焉，人又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惧，投杼逾墙而走至暗沙。夫以曾参之贤与母之信也，而三人疑之，则慈母不能信也。）曾参母亲听到三人谣传说曾参杀人便相信，如今我被人进谗诽谤恐怕亦将受朝廷所疑。于是乃将妻子送离。李邑自以为得计，暗自庆幸，奈何机关算尽，尚欠一着。民谚谓“流言止于智者”，而谗言却难取信于明君。汉章帝深知班超为人忠良贤德，尽职尽责，离家万里，长年出使抚边，不辞辛劳，家儿老小莫不吃尽塞外风沙，岂似李邑等一班京官人士那样在京城悠然享乐？纵使班超有心享乐，而边塞之情形条件环境亦何有条件供其娱乐？李邑所说，绝不可信。汉章帝当即严斥李邑，云：“纵然班超怀妻抱子又当如何？班超若非恪于职守，追随他戍边之将士上千，何以不走，反与之同心协力？”汉章帝暗忖，李邑既认班超在外享乐，则你李邑亦可去边塞好好享乐一番，即命李邑充任班超属下，听班超调遣。并对班超下诏，说李邑以为边塞多乐，言语间对塞外风情甚爱之，兹便派与爱卿，供卿任意调遣。言外之意，便是此等小人，爱卿可以随意消遣，随意处置。汉章帝此招确然高明，既能惩治小人，又能示信于贤臣，大得人心之举。若按常理推想，班超便可还报其人陷忠之仇，好好整治李邑一番。然而班超就是班超，自非常人可比。李邑乍到边塞，生活起居，均不适应。班超甚怜惜，不忍其遭受风沙之苦，待之甚善。又借乌孙国献侍者与汉朝之机委派李邑护送回京。既然皇帝有心派你来受苦，我不与你一般见识，再借机派你回去，可谓以德报怨，仁至义尽。由此足见班超心胸之大。军司马徐干不解班超之举，言：“李邑此子，曾毁谤于您，差点破坏了西域之事。幸在我主圣明，不至听信。派他来听您调遣，您何不按诏书所说，正可惩治他一番？亦令他饱受风霜，尝尝塞外之苦！”班超言，“我扪心自问，深觉无愧于国家，又何必担心他人之谣言中伤与莫名批评呢？释之我亦无忧，治之我亦无乐，又何必定要为难于他？此非良臣之举！”（《资治通鉴》原载：帝拜班超为将兵长史，以徐幹为军司马，别遣卫侯李邑护送乌孙使者。邑到于窴，值龟兹攻疏勒，恐惧不敢前，因上书陈西域之功不可成，又盛毁超：“拥爱妻，抱爱子，安乐外国，无内顾心。”超闻之叹曰：“身非曾参而有三至之谗，恐见疑于当时矣！”遂去其妻。帝知超忠，乃切责邑曰：“纵超拥爱妻，抱爱子，思归之士千余人，何能尽与超同心乎！”令邑诣超受节度，诏：“若邑任在外者，便留与从事。”超即遣邑将乌孙侍子还京师。徐幹谓超曰：“邑前亲毁君，欲败西域，今何不缘诏书留之，更遣它吏送侍子乎？”超曰：“是何言之陋也！以邑毁超，故今遣之。内省不疚，何恤人言！快意留之，非忠臣也。”）班超之境界，煌煌乎大哉！

小人之小，是因其心量之小；小人之缺，是因其心力所缺。小则益之，缺则补之。盖班超以其襟抱之大而益李邑胸次之小，以其德行之多而补李邑人格之欠，想必李邑之一生，亦终将铭记班超之情谊而不能忘却，时时谨记，若再有类此之事，亦须羞愧难当耳。故“恕之”远胜于“罪之”。此即老子所谓之“大小多少，报怨以德”。曾参亦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皆天地之情，圣人之德。佛家有六波罗蜜（六度）之教，分别为布施（度悭贪）；持戒（度毁犯）；忍辱（度瞋心）；精进（度懈怠）；禅定（度散乱）；智慧（度愚痴邪见）。依此六度修为，可度尽自身之烦恼，同时亦能度众生，故曰六波罗蜜。佛家之六度，老子分别具有细论。譬如第八章“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为布施波罗蜜；第十九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第二十九章“去甚、去奢、去泰”等为持戒波罗蜜；第四十一章“勤而习之”等为精进波罗蜜；第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等为禅定波罗蜜；第四十八章“为学日益”等为般若波罗蜜。而本章老子所谓之“报怨以德”，即为佛家之忍辱波罗蜜。余人尝言：“忍辱堪消业，行善乃积德”。

《佛说四十二章经》中载曰：“沙门问佛：何者为善，何者最大？佛言：行道守真者善，志与道合者大。沙门问佛：何者多力，何者最明？佛言：忍辱多力，不怀恶故，兼加安健。忍者无恶，必为人尊，心垢灭尽，净无瑕秽，是为最明。未有天地，逮於今日，十方所有，无有不见，无有不知，无有不闻，得一切智，可谓明矣。（《乾隆大藏经》第55册，P703，中国书店2009版）”佛所谓“忍辱多力”，诚之谓也。又有《大乘本生心地观经》曰：“忍辱为衣，慈悲为室。（《乾隆大藏经》第61册，中国书店2009版，P401）”皆老子“报怨以德”之谓也。

根据佛典记载，从前有一位菩萨（颇类于儒家所谓之仁者或贤人），因见当时之国家社会秩序败坏，人心污秽浊劣。为人君者昏庸无道，为人臣者不思劝谏导正，以致君不君、臣不臣；为政悖离真理公义，趣向乖张邪谬，难以教导度化。因而菩萨便隐姓埋名，不露智慧之锋芒，栖身藏影于荒郊野外之坟场中，修习种种安忍行。坟场中有一头才出生不久之小牛。菩萨在坟场里修行难以取得饮食，当他口渴及饥饿时便常常取小牛之屎尿为饮食，用以维持其生命之正常运行而得以继续修行。即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露宿荒野，菩萨亦并不以为意，一心参究，精进观行。因为一心不乱、勇猛精进、不修边幅之故，而致使容颜丑陋乌黑，凡见其模样者莫不唯恐避之不及，十分嫌恶这位菩萨。人们争先恐后传布谣言，说坟场有鬼。有的人见到菩萨后，很鄙视他，向他吐口水，甚而用石头、土块摔砸他。菩萨遭受如此侮辱与伤害，无丝毫怨恨心，反而很悲悯地说，真为彼等而痛惜，彼等少福无慧不知亲近佛陀世尊，亦不曾听闻佛法，因而无知无畏之故才有如此恶行，悲夫悲夫！菩萨当即发心曰：“有朝一日我若成就无上正等正觉，定来度化彼众！”菩萨忍常人所不能忍，最终获得成就。（按，中国书店2009版《乾隆大藏经》第33册，《六度集经》卷五，P552原载如次：“昔者菩萨，睹世秽浊、君臣无道、背真向邪，难以导化。故隐明藏影，处于冢间。习其忍行。冢间有牛犊子，常取其屎尿以为饮食。连其躯命暴露精思，颜貌丑黑人皆恶焉。国人睹之，更相告曰：斯土有鬼。见者靡不唾骂，土石扑之。菩萨无丝发之恚。慈心愍曰：痛夫斯人，不睹佛经而为斯恶。誓曰：吾为如来无所著正真觉道者，必度兹焉。菩萨法忍度无极行忍辱如是。”）此皆大慈大悲（请参看《老子·第六十七章》注解），以德报怨之菩萨心肠。更动人心魄者，还有猕猴忍辱舍身之典。佛典载古远时有一猕猴，颇具灵性，其孔武有力，远赛群猴；其聪明睿智，远胜常人。此猕猴常怀普慈拯济众生之志。猕猴处于深山之中，有一日忽然听到有人呼喊求救之声，竟是一人不慎坠入深谷，不能得出。猕猴见其哀嚎痛苦之情溢于言表，因悲悯而为之落泪，猕猴心想，我发愿欲证得佛道，不就是为了救渡此等无边受苦之众生乎？今日若不救他出谷，其人必定穷困于此，精疲力竭而亡。猕猴便辗转潜入谷中，又攀附于崖壁上之杂草将此人背负出来。将之放于平地中，又指示其人之出路。此人因太过疲惫而卧倒休息，因饥饿而自忖：当初困于深谷之中，已经挨饿甚久。今既得出，虽不为困死，亦必定饿死。饿死与困死，有何不同？刹那间便动了恶念，欲食猕猴以充肚腹之饥。便悄然寻到一块锋利之石趁猕猴无所防时向其头部猛然刺落。猕猴猝不及防，头裂血迸，猕猴受此突如其来之攻击，大吃一惊，顿时跳起，却感眩晕，无力站起，便倚倒于树旁。然猕猴心中并无半分怨恨，只是悲悯此人心怀恶念，未有善行，甚是可怜！猕猴心中默念：此人并非我所能度者，惟愿此人未来世常能遇到诸佛出世，信受道法去恶从善，进而得度。亦愿天下太平，日后生生世世均无怀恶如此人者。猕猴之慈悲与发心，便是菩萨发心！佛陀向众比丘讲完此故事后，便又告诉大家，此猕猴便是吾之前世，此恶人便是提婆达多。（按，中国书店2009版《乾隆大藏经》第33册《六度集经》P558原载如次：“昔者菩萨，身为猕猴，力干鲜辈，明哲踰人。常怀普慈拯济众生。处在深山，登树采果。睹山谷中有穷陷人不能自出，数日哀号、呼天乞活。猕猴闻哀，怆为流泪曰：吾誓求佛，唯为斯类耳。今不出此人，其必穷死。吾当寻岸下谷，负出之也。遂入幽谷，使人负已。攀草上山，置之平地。示其径路曰：‘在尔所之，别去之后，慎勿为恶也。’出人疲极，就闲卧息。人曰：‘处谷饥馑。今出亦然。将何异哉。心念当杀猕猴啖之。以济吾命不亦可乎？’以石椎首，血流丹地。猴卧惊起。眩倒缘树。心无恚意，慈哀愍伤，悲其怀恶。自念曰：‘吾势所不能度者，愿其来世常逢诸佛。信受道教，行之得度。世世莫有念恶如斯人也。’佛告诸比丘：‘猕猴者吾身是也。谷中人者，调达是。’菩萨法忍度无极行忍辱如是。”猕猴报怨以德，最终成就无上正等正觉，其德行若此，与老子之教者，是同一义焉！

对菩萨发心及其忍辱之解说较明白者，《六度集经》卷五开篇即言：“忍辱度无极者，厥则云何？菩萨深惟。众生识神，以痴自壅。贡高自大，常欲胜彼。官爵国土六情之好，己欲专焉。若睹彼有愚即贪嫉。贪嫉处内，嗔恚处外，施不觉止。其为狂醉，长处盲冥矣。展转五道。太山烧煮，饿鬼畜生，积苦无量。菩萨睹之即觉。怅然而叹。众生所以有亡国破家，危身灭族，生有斯患，死有三道之辜。皆由不能怀忍行慈，使其然矣。菩萨觉之。即自誓曰：吾宁就汤火之酷，葅醢之患。终不恚毒加于众生也。夫忍不可忍者，万福之原矣。自觉之后，世世行慈。众生加己骂詈捶杖。夺其财宝妻子国土，危身害命。菩萨辄以诸佛忍力之福，迮灭毒恚。慈悲愍之追而济护，若其免咎。为之欢喜。”此皆可与老子“报怨以德”之训相参，可了然其圣人之有情。

又有禅师与小偷之故事。说是一位住在山中茅屋修行之禅师，某日趁着月色在林间散步。在皎洁月光下，豁然有所悟。便喜悦地回到寮房，却见自己的茅屋遭小偷光顾。找不到任何财物之小偷正欲离开时，在门口遇到了禅师。原来，禅师怕惊动小偷，一直在门口等待，他知小偷找不到任何有价值之财物，便将自己外衣脱掉，拿在手上。小偷蓦见禅师，正感到惊愕时，禅师道：“檀越（施主）走这么远山路特来探望我，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回呀！夜凉了，你披一件衣服下山罢。”说完，便将衣服披在小偷身上，小偷不知所措，低头一溜烟去了。禅师看着小偷远去的背影消失于密林之中，不禁感慨地说：可怜的人儿！但愿我能送他一轮明月，照耀他的行程。禅师目送小偷走后，回到茅屋静坐，进入禅定之境。翌日一早，他自极深之禅境里睁开眼睛，看到他披在小偷身上之外衣已然整齐地叠放于门口。禅师点头微笑，曰：“他收到了我的明月。”

不过非仅禅师遇贼能报怨以德，吾国东汉之时有官员名陈寔者，亦能遇盗不惊，报怨以德。据史书记载，某夜有小偷潜入陈寔家中，藏于屋梁之上，欲伺机行窃。为陈寔所察。陈寔故作不知，镇定自若，不命家丁捉拿盗贼，反将家人大小悉数聚于该屋梁下，进行集体训示。陈寔言：“为人者，皆应努力上进，切勿误入歧途。人之初，性本善，为恶者，非其生而恶之也，只是素无善行，积恶所至，积习所成，则愈加恶矣。使原本可为正人君子者，渐变而为梁上君子。岂不引以为戒乎？”此刻藏身于梁上之盗贼，闻其言羞愧难当，后悔莫及，感惭交集，遂自梁上跃下，向陈寔叩头请罪。陈寔见其思过求新，便善言相勉，劝其去恶从善，并以布帛钱粮相赠。此即“陈寔遇盗”之名典，亦即“梁上君子”之警示。（按，《后汉书·陈寔列传》原载如次：“陈寔在乡闾，平心率物。其有争讼，辄求判正，晓譬曲直，退无怨者。至乃叹曰：‘宁为刑罚所加，不为陈君所短。’时岁荒民俭，有盗夜入其室，止于梁上。寔阴见，乃起自整拂，呼命子孙，正色训之曰：‘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性成，遂至于此。梁上君子者是矣！’盗大惊，自投于地，稽颡归罪。寔徐譬之曰：‘视君状貌，不似恶人，宜深克己反善。然此当由贫困。’令遗绢二匹。自是一县无复盗窃。”）孔子以“恕道”传世，亦岂非老子“报怨以德”之教？

陈寔遇盗，不愠不惊，反以良言相劝，岂非孔子“恕道”之行，亦及老子“报怨以德”之为乎？陈寔乃当世之大贤，其化盗从良之事只是其万种善举之一。据史书所载，汉灵帝时，有太史官上奏，言“德星聚奎，其五百里内有贤人焉”。汉灵帝即命人暗中查访，后得知乃是卸任退隐后之陈寔常率子孙及号称“八龙”之一的荀淑等人游于许昌西湖，以盛德文风感化当地居黎民。汉灵帝便于西湖畔建一“德星亭”以嘉勉国人。陈寔卒于八十四岁，逝后，“海内赴吊者三万余人，制蓑麻者以百数”，其情景可以想见，世人对其之尊崇，便是因其盛德所化而来。当世名臣蔡邕尝作《陈太丘碑文》刻于石碑。帝谥之曰“文范先生”，所谓“文为德表，范为士则”，故以命之。又于许昌兴建“太丘祠”以专祀，数百年后之南朝陈文帝，于564年尚追封陈寔为康乐侯，陈宣帝于569年又加封陈寔为颍川侯。其“永垂不朽”、“死而不亡者”如此。可为后人楷模。

后面“图难于易，为大于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一句，是老子教人不自是、不自见、不自伐，欲成其大，则永不为大，而自然成长、壮大。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一句点题，言人应如坤卦之谦，因其谦，而日渐大，因其大，而日益谦。易者、细者皆为难者大者之基，若不为大，则步步为营，便能精进不息，无有止境，而不知觉间，实已成其大矣。

后面“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一句亦同其理。老子于此又教人不畏难，若畏难而一味行于易，则终不能胜于难，若不畏难而行于难（圣人犹难之），则终无难。此一段话，颇易理解。而另有一层字面意思，便类于荀子《劝学篇》所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骑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是言人当务实、务本、务基，不建空中楼阁之精神。

严君平曰：“是以圣人之建功名也，微，故能显；幽，故能明；小，故能；大隐，故能彰；志在万民之下，故为君王。威振宇内，四海尽匡。悬命受制，莫有能当。德与天地相参，明与日月同光。故言多诺者，事众而信不可然也；心多所易者，难积而变不可推也。是以圣人，心默而不动，口默而不言，目默而不视，耳默而不听。动如天地，静如鬼神，不为而成，不言而信。进则无敌，退则不穷，身无纤介之忧，国无毛发之患。夫何故哉？危于不危，亡于不亡，昭然独见，运于无形。”严遵此论，将此思想放大于圣人之治国，其用亦大矣哉。

三国王弼辅嗣曰：“以无为为居，以不言为教，以恬淡为味，治之极也。小怨则不足以报，大怨则天下之所欲诛，顺天下之所同者，德也。以圣人之才，犹尚难于细易，况非圣人之才，而欲忽于此乎？故曰‘犹难之’也。”实则不论大怨小怨，一切皆为“非常道”，何故执迷不悟，执此不放？我之尚无，其怨恨又何以常有？盖能去怨者，心故能定静，定静方可入道。以德而能载物，而能化怨，故言“报怨以德”，不亦善乎？

宋代苏辙子由曰：“圣人为无为，故无所不为；事无事，故无所不事；味无味，故无所不味。其于大小多少，一以道遇之而已。盖人情之所不忘者，怨也。然及其爱恶之情忘，则虽报怨，犹报德也。世人莫不畏大而侮小，难多而易少。至于难而后图，大而后为，则事不常济矣。圣人齐大小，一多少，无所不畏，无所不难，而安有不济者哉？”以大实小，以多益少，此皆老子“裒多益寡”之天道观。故子由以一“齐”字以一“济”字而握其纲领，诚可谓妙哉！

宋代范应元善甫曰：“无为、无事、无味，皆指道而言也。无为言其虚，无事言其静，无味言其淡，本皆自然，而致之、守之、甘之则在乎人，故不可不曰为、曰事、曰味也。然此道至易、至细、至和，而行之至难。若果而确，则未尝难，未尝大，未尝招怨也。故圣人不妄为，而常为于无为；不生事，而常事于无事；不耽味，而常味于无味也。天地之大，人犹有所憾者，以天地有行迹，故得以憾其风雨寒暑大小多少之或不时，然天地未尝以人有憾而辍其生成之德。圣人之大，人亦有所怨者，以圣人有言为，故得以怨其恩泽赏罚大小多少之或不齐，而圣人亦岂可以人有怨而辍吾教化之德，故曰‘报怨以德’。虽然，知一涉言为，一有行迹，终不免于怨憾，故常当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以辅万物之自然也。知一涉言为，难免乎怨，则当于其易而谋之。知一有行迹，难成乎大，则当于其细而为之。凡难事必作于易，大事必作于细者，不过在乎此心一发之始尒。《易》曰：‘作事谋始’。圣人知其如此，所以常虚静恬淡，而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也。夫请诺许于人者，必少信宝，固当谨乎言也。多轻易于事者，必多艰难，固当谨乎为也。是以圣人于轻诺、多易尚且难之，故终无难也。为人君者，所以置史官以书言动，盖恐云为轻易，以敛天下之怨而伤阴阳之和，至于贻万世之诮也。大凡云为之机，可不谨畏乎？”

元代吴澄幼清曰：“凡以无为而为者，老氏宗旨也。身行之事，以无事为事；口食之味，以无味为味，皆演‘为无为’一句之旨。作，起也。所以得遂其无为者，能图其难于易之时，为其大于细小之时也。天下之事，始易而终难，始细而终大，终之难起于始之易，终之大起于始之细，故图之为之于其易细之始，则其终可不至于难，可驯至于大，而不劳心劳力，所以能无为也。若不早图之，急为之于其始，则其终也，易者渐难，细者不大，心力俱困，无为其可得乎？……始焉轻易诺人者，其终难于践言，则寡信矣。始之多易者，终必多难，故不待至终难之时，而心以为难。虽始易之时，而心犹难之，始终皆不敢易，所以终无难。大小多少，报怨以德。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上言事之大小，此言心之大小。虽已大而心常自小，已多而心常自少。虽有怨当报，然不自恃其大且多，而急求伸直欲报其怨，亦惟自处于小与少，而甘受屈辱姑报以德也。盖始小而少之时，心固不敢自以为大，终大而多之时，则心亦不敢自以为大，始终皆能自小，所以能成其大也。”幼清之论，简明扼要，尤以开篇之句便有点睛之效。盖为无为之宗旨者，皆是使人清心寡欲之法，唯有心清欲寡，方能无求无争。怨必起于争，《易经》所谓“天与水违行，讼”之称是焉。能甘于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以平常之道为道，自可为恒常道。有怨者，自能以和之。和之而必为德矣。有德故，又岂有怨乎？则能以大济小，以多益少。犹“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一句之谓，圣人见孩童而自生爱护、加被、怜悯之心。此皆圣人之情也。亦如明太祖朱元璋之论曰：“为无为，事无事，谓当可为之事，先利时而为之已尽，免致后多繁为而不安也。又无事之时，常恐有非理之事及于身，故先若有事而备之，乃得安于无事也。凡食物不过食五味，用平常淡薄之味，则终世可为有味矣。若饮食尽其味，则他日家资不及，五味不全，则中平之味，是为无味也。若十分难事，以急轻图，果难也。知其难措，所图之德，务要万全，一图便得，即易也。凡作大事，若急成功，必多不固，务要精建于初，勿使急而不坚，方乃精细。”盖平淡而能平实，自能按部就班，不疾不徐，以小成大，以易入难。大至于无外之外，难至于无难之难，此即老子高明莫及之哲思也！

注：以上仅为论及“老子旨归”处之一部分。将来若有时间，可择选《干支哲学》的部分文论陆续上传。若转载，恳请注明作者及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