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你好！

这几天俄罗斯的天气如何？你还是那样开心吗？看到你的信后，之所以迟迟未给你写回信，一是这些天很忙，其实最主要的是一直没想好说些什么。

你的信妈妈看了好几遍，对我来说，它比任何一篇美文都令人感动和回味无穷。今天我还给张星和孙惠英啊姨也看了，她们也都觉得你长大了，但是，她们永远也不可能有妈妈看你信时的心情。

现在妈妈要给你写一篇读后感。

首先，妈妈欣赏你的幽默感。幽默感体现了一个人的机智。幽默是一种特殊的情绪表现。它是人们适应环境的工具，是人类面临困境时减轻精神和心理压力的方法之一。俄国文学家契诃夫说过：不懂得开玩笑的人，是没有希望的人。机智而又敏捷地指出别人的缺点或优点，在微笑中加以肯定或否定。正如有位名人所言：浮躁难以幽默，装腔作势难以幽默，钻牛角尖难以幽默，捉襟见肘难以幽默，迟钝笨拙难以幽默，只有从容，平等待人，超脱，游刃有余，聪明透彻才能幽默。幽默也是一种宽容精神的体现。善于体谅他人，懂得包容大度，从不斤斤计较。看来，现在的你离这个标准又近了一步。但是幽默不是油腔滑调，更非嘲笑或讽刺尖酸刻薄。有幽默感的男人会比没有幽默感的男人活得更洒脱，他们往往看待事物的角度和一般人不一样。他们懂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理，心态放得正，不论他现在境况如何，都不会影响他“灵机一动”的发挥，这样的男人有独特的味道，才会得到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喜欢和尊重。所以你一定要保持和发扬你的幽默感哦！

其次，你的逻辑性比过去有了很大的进步。信写得很有条理，让人一看就清楚你要说些什么。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妈妈从信中看到了你的成熟。其实，这一点妈妈早就看出来了，当然是一点一滴的进步，即使这样，妈妈也都记在心里。比如上次我们去北京取邀请函，没能赶上送签，当时我以为你会怪我给你添了麻烦，因为确实也是因为我跟着你所以速度慢了许多。但是你却以“也许今天送去还被拒签”一句化解了一切。也许你并没在意，也许你只是在开解自己，但对妈妈来说，这一句话却意味很多，除了感动，就是从这句话中看到了你的宽容，你的自我调解，你的成熟，尽管只是在这一件事情上，但是妈妈知道，如果你能通过这样一件件的小事来改变自己，那你就将成为一个不断完善的人（像我一样）。

第一遍看你的信，我心里有些紧张，觉得虽然你说的问题解决了，但我还是有些担心，看到第三遍的时候，这种担心就几乎没有了，其实这种情况是这个年龄段孩子身上的正常现象（当然是那些有头脑的、懂得思考、有理想、求上进的孩子）。因为有头脑、懂得思考所以才痛苦和烦恼；因为有理想、求上进所以才对活着的目的产生置疑。回想一下，我像你这么大，好像比你还小的时候也有一段时间是这样子的，和你不同的是，我不是懒得死，而是没有勇气死。其实，直至现在我还是总在想这个问题，只是不再那么执着地追问。这些日子，我又在看有关佛与禅的一些书，当中一个故事很受启发，讲的就是活着的目的，说一个人从小看到他的妈妈、哥哥相继自杀，他认为死才是人的最终去处。所以他也总是想自杀，但总是被救，报恩寺的主持看他可怜就收留了他，但他还是认为自己没有任何用处，留在人间只能是痛苦，所以还是想死。于是主持就对他说：我不能救你，你要自救，你可以每日坐禅，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坐禅其实是没有用的。那人疑惑地问，既然没有用，为什么还要坐禅？主持回答，就是因为没有用，所以才要坐禅。于是那人顿悟：“人活着不是为了用处，而是为了生存。”真是这样的，死亡容易，生存却难，生存得好更难。生存是上苍给每个人的权利，也是上苍给每个人的义务，完成这个义务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

当然消除担心不是因为我小时也和你一样，而是在反复看了你的信后，我相信，你是有能力挑起上苍付予你的活着这一义务的。而且你也有能力使自己活得更充实、更美好。

第一遍看你的信，妈妈还有些惭愧，惭愧的是孩子承担着这么大的精神压力我却没能给予任何帮助和支撑，反而还常常因为你丢了签证的事情跟你闹个没完。虽然那个时候也能看出你的不快、你的萎靡不振，但总以为没那么严重。解姐姐也曾经问我为什么你总是看上去对什么都没兴致。我以为就是因为丢了签证在家呆得时间太长无所事事，所以也没认真地想过。想想有些后怕，所以，以后你有事情一定要对妈妈说，心里有不愉快也一定要找个人倾诉，不要一个人闷着，这样你周围的人也会不快乐，而且还会瞎猜疑。不过现在都过去了。这么多天来我也反复思考，如果当时我重视了你的情绪，反复问个没完唠叨个没完，也许对你未必是好事，就像你说的，毕竟，有些事情靠别人是不行的，只能自己去解决。现在，你靠自己的力量解决得这么好，妈妈很高兴，也为你自豪。经过了这一次痛苦蜕变，相信，今后有再大的问题你也能够自己解决了。

这里我又想起曾经看到的一段关于禅的故事，说的是唐代的智闲和尚曾拜灵佑禅师为师，一日，灵佑问智闲他还在娘胎里时在做什么事。智闲苦思冥想无言以对，于是请师傅赐教，师傅说想听他的见解。智闲只能回去翻箱倒柜查阅经典，但没有一本书是有用的，他想，本以为饱读诗书就可以体味佛法，参透人生，不想却是一场空。心灰意冷的智闲，一把火烧掉所有的佛籍经典，发誓再不学佛法。于是辞别师傅准备下山，禅师没有安慰也没有挽留，任他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智闲来到一个破庙，还过着和原来一样的生活，心里却总是放不下禅师的问题。有一天，他随便把一片破瓦块抛出去，瓦块打在一棵竹子上，竹子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智闲脑中突然一片空明，内心澎湃。他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颤抖和喜悦，体验到了禅悟的境界。他终于醒悟了，只有在生活实践中自悟自证，才能获得禅旨的真谛。悟的魅力就在于长久地追寻和执著地思索之后，突然感受到了宇宙和生命的那种永恒和谐的意义，并且觉悟到这其实是一种固有的东西的时候，就会从内心的纠缠中解脱，突然间发现，一切都为之改变了。

第四，也是最令妈妈欣慰的是，从你的信中，妈妈看出了你的进步，比如你的心胸开阔多了懂得宽容别人了，比如你已经知道从别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的不足，比如你已经能从帮助别人的过程中获得快乐，比如你在学习上更加用心更加用脑了等等，这让妈妈很高兴。人啊，总是在经历了一些痛苦和磨难（身和心的）后才能有所领悟，有所进步。就怕一个人不懂得思考，经历了再多的痛苦和失败依然没有改变，那就不可救药了。还好，我儿子不是这样的人。

但是，妈妈在这里还是要啰嗦几句，能想得明白是一回事，能做得到是另一回事，能坚持下去更是另外一回事了。想明白了要经历一个痛苦的自我否定的过程，做到更是需要一个痛苦的自我背叛的过程。坚持下去则需要有顽强的毅力，学不在多，贵在力行吗！妈妈相信你是有这样的毅力的。

好了，这次写得太多了，以后妈妈还会陆续给你写一些心得，你也要给妈妈写，我们相互交流，共同进步。

你一个人在那里，一定要注意安全、注意健康，多喝水，有空也运动运动。练琴不要太累。凡事一定要先思后行。多交朋友交好朋友。

春节就要到了，提前祝你春节快乐！

                                       妈妈

                                        07．2．9

附儿子的信

妈妈：

    最近如何？牙看好了没？赶紧看啊，平时早点睡，消炎，这都拖了多长时间了，从我去年到这来就开始了，到现在还没治好，这怎么行！！！

    我今年来这感觉比去年好多了，不像以前那样经常感到无聊（不过偶尔也会无聊），即使书都看完了（当然《老子》不算）。我觉得我似乎不像去年那么木了，即使我俄语还没到能运用自如的地步，但和去年比也算进步不少了，柳姐还和我俄语老师说我俄语说得很好，并且说话速度也很快。最起码我敢于和别人交流了（当然，对那些自以为是并斜着眼看人的人，我也不会主动与他们说话）。我自己也又买了其他俄语书看，别人说我刻苦，其实我不过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在工作上了（向伟大的鲁迅先生致敬）。

    我们学校（虽然我们学校没收）新来了一个20多岁的中国学生，我尽可能地帮他，我想我们都是中国人，别人有困难就应该帮助人家，虽然有时我极不情愿。有时我觉得他很笨，那么近的路，带他走了好几次，还记不住。可转念一想，我又是什么完美的人呢？不照样一身的缺点吗？别人还会认为我笨呢，我也不比别人高出多少。过分自信和骄傲是会妨碍人进步的，看不起别人的人，自己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也很难成为一个大师。而且，我也想到我刚来的时候，遇到问题的那种惊异失措，我了解那种感觉，所以当他们来找我时，能帮得上忙的，我都会尽量帮助他们。其实也没什么，无非就是带个路、做个简单的翻译，我刚到时，欧阳他们不也是这样帮了我许多吗！我想帮助别人总不会是件坏事。

    所以新年酒会上（当然只有饮料没有酒），李成伟向我举杯时，我站起来和他碰的杯。我听到欧阳小声问尹晨星：他为什么还站起来啊？尹晨星回答他说：表示尊重。我站起来并不是因为我比他低下或不如他，而是出于礼貌和对别人的尊重以及对自己的尊重。（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我一直很羡慕他弹得比我好，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何况一个琴艺远胜于我的人呢。）我也主动向欧阳和尹晨星举杯，感谢他们去年对我的帮助。

　　　新的一年有许多值得庆祝的事，我终于解决了我目前最严重的问题。还记得我说过，在我们班同学中，有许多都不想活了吗？在这些人中，我是最有可能采取实际行动的一个。不是我不想活，而是我什么都不想，既不想活，也不想死，甚至于在我想到死的时候，我所考虑的也只是把刀子插进心脏太麻烦这种无聊的问题。那时我对一切都失去兴趣了，无论是听音乐、看书、练琴，还是玩电脑、玩游戏，这些我全都不想干，躺在床上也很无聊，晚上睡不着，早上又醒不了。从上学期末开始就这样。我对一切都充满否定，我认为我所选择的路并不实际，我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独奏家，或者我学音乐本身就是个错误。那时我再也不相信自己的能力，我觉得我什么也干不成，想成为音乐家？做梦吧！我想也许是在莫斯科呆的，让我有点不适应，应该放松放松，调整一下。于是我听音乐，我忽然发现，原来那些我喜欢的音乐，一点也不动听，变得刺耳了，除了关上音响，我能做的也只有听那些真正刺耳的、不和谐的，才觉得稍微舒服一点。连音乐我都不再热爱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当时我很害怕，不知该怎么办，这是比不想活严重得多的问题。我安慰自己，除了音乐，我还有其他爱好。于是我又去读书，可一暑假，我连《水乳大地》的第一章都没看完，那些原来令我着迷的文字现在看来为何这么刺眼，令人头痛？合上所有的书，并抽走所有的书签后，我惊恐地想，如果说再好的音乐听多了都会觉得腻，那这次我又该为自己找什么理由呢？这些书都是我原来没看过的啊！我不敢再想其他的。我又打开电脑，看着那些从前我喜欢的软件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我又想，还是玩一会儿游戏吧，大概一会儿就没事了，游戏玩了没１０分钟我就直接关机了。我想那么还是睡觉去吧，睡眠会赶走一切烦恼。而一觉醒来，问题没有解决，还更令我心烦——被强行叫醒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事。

　　　就这么过了很长时间，我实在不知道什么事，或者怎么能让我兴奋起来。我甚至想去找个小姐，不是我对女人有欲望，而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我提起兴趣，就连这个，我也只是想了一想，便立即抛到了脑后。

　　　我感到这是我人生中出现的第二个重大危机，第一次在亲人和同学的帮助下，我用了三年的时间解决了。然而这次，我很清楚，没有人能帮得了我，我也没有三年那么长的时间，对现在的我来说，三个月都是很宝贵的。我只有靠我自己解决了。

　　　就在这时，那该死的邀请函来了，于是，我把我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都送给了那个在邀请函上签字的人。我就这么骂骂咧咧地来到了莫斯科，到了这儿以后我想自杀的念头非但没有减轻，却更重了。我刚到的那个周六周日两天，什么也没干。即使到了周一，我见到了柳姐，她告诉我我将上九年级时，我也只是“哼”了一声。而我又马上想到了那令人胆寒的技术考查。于是我立刻找来谱子开始练琴。那一段时间更令人烦躁，八度，双音，我想这是每个钢琴家必备的技术，你可以不做一个炫技型的钢琴家，但如果你连这样的练习曲都弹不下来，那就回家种地去吧。那时我真的绝望了，在我进行到根本无法继续，起身踢翻琴凳，对着钢琴咒骂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技术会退步到如此地步，这些从前根本不用练的曲子，为何现在根本弹不了。但我并没有停止练习，并且在累得浑身僵硬，连嘴都骂累时，翻开了《水乳大地》和《平凡的世界》，这次我没有像上次一样，看两页就合上，渐渐地，我发现生活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糟。我在日记中写道，如果你总是把生活看得一团漆黑，那么你的生活就真的会变得一团漆黑。而我的技术也一点一点地回来了，不知从哪天起，当我再次坐到钢琴前的时候，我发现我心中的恐惧没有了，我的手也不再抖了（我没走之前在家里已经这样了），我又重新找回了自信，我也不再认为自己是全校弹得最差的学生了。我感到我的演奏是对生命的呐喊，是站在悬崖边上向暴风雨张开的双臂。至于那两本书的作者，路遥已然作古，范稳我想有机会一定要见见他，他的书给了我帮助。

　　　如今，我再次找回了前进的方向，这让我颇为自豪，我感到我在精神上真正地独立了。我似乎又变回了那个九年十一班的江禹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不畏任何困难，绝不向生活屈服。

　　　至于我的目标是否正确或能否实现，那不是最重要的。我为之努力过，奋斗过，从中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享受过其中的快乐，那还有什么遗憾呢？就像我初中的三年，虽然最后就考了那么点分，但我从中（三年的生活）却受益匪浅，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最快乐的时光。而没有这些，我也不会用这么短的时间解决这么大的问题。至于说以后从事什么工作，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艺术家（或者说我的目标），而我从来没认为艺术家一定要以弹琴或者教学为生。那天在使馆，当田老师的妻子得知你和我爸都是记者时，说：“看来你没有子承父业啊。”我想未必，天知道我最后会不会也成为一名记者。

　　　不过当一个老师也挺有意思的，比如今天一个同学（一个新来的中国女孩，琴弹得不怎么好，长得还可以。对音乐了解的不是很多，虽然比我高很多，可是还是个小孩儿）到我琴房来，说是进来打个招呼，问问我怎么这么早就到学校来了。结果最后不知怎么就变成我给她上课并陪着她练琴直到她上专业课（从１０点到下午３点！）了。她弹的是舒曼的《童年情景》，很美的作品，技巧简单，但弹好了却极难。我给她提了许多建议，用从我老师那里学到的东西给她纠正了许多不正确的地方，我也亲自给她弹了一遍（虽然我也是第一次弹）。还有巴赫的一首四声部平均律，我帮她读了谱，并指导她用我平时练习的方法练习。后来她上完课后我问她老师说了什么，她说她老师问她以前听没听过这曲子，她说她觉得解释是我给她讲了讲太麻烦，就说听过，结果她老师问她听过谁弹的，她就傻了，说一个同学以前弹过，给她弹了一遍，她老师笑了笑。我丝毫不怀疑这是对我的肯定。我觉得这样我也收获不少，虽然她不是那种极有灵气，能激发人灵感的人，但是在给她讲解、示范的时候，我自己也需要想怎样思考和怎样处理作品，我并不把我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她，而是给她讲解作品的内容、意境、背景、触键方法，提醒她注意发出的声音，使用合适的指法。这对我自己练琴也很有帮助，很有启发。刚才这小孩儿又跑来问我几个俄语单词，之后一个俄国人进来问我：“这是你女朋友？”我说当然不是，他又问：“你不喜欢女孩子吗？”我说我又不是同性恋，当然喜欢。他就又问我在中国有没有女朋友，我懒得和他废话，就说有，他说那为什么不趁着假期回去陪女朋友玩，却每天在学校从早练到晚？我想就算我真的有女朋友，也用不着只为了陪她就在这么短的假期回国，爱情固然美好，可惜本人现在没工夫（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刘砚斐老师向我们走来，说：“男子汉，先立业”）。

　　　我现在也越来越喜欢俄罗斯了，这里的生活条件虽然不好（其实已经很不错了），但学习音乐的氛围很好。人不能总是呆在家里享受。今年练习比去年也更刻苦，思考的更多了。而且我也发现了许多音乐中细节的美。

　　　努力练琴是为了加快进度，但我是不会满足于只学几首曲子的，而要掌握“演奏法”，这样，如我老师所说，即使他不在，我也可以自己练琴。

　　　就先写到这儿吧。你可一定要早睡，按时吃饭，生活要有规律才能像我这样不生病。你也要赶快给我回信啊！替我向姥姥、大姨妈妈问好，还有王叔叔、解菁姐姐（或王婶）、张文生。还有替我照顾好那盆小芦荟，每周浇一次水，我刷牙用的杯子少半杯就够了，别再多了，千万不要再让小的那盆也死了啊！生日快乐白天已经说过了，现在就不再说了……

　　                                             200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