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刚刚孵出壳的小鸡，受气包似的蜷缩着。朋友们互相雍荣揖让，却没人有勇气吃桌角那只五香鹌鹑。可不是嘛！我们这些从北方来的客人，最瞧不起江浙人扣扣缩缩的小气样子，一只鹌鹑就是连皮带骨的咽下去，也没有几十克，为了它，费半天劲，丢了北方人的豪爽不羁的风范，实在不值。
　　几杯古越龙山下肚，心情竟变得很好，见一桌菜让大家卷得七零八落，我忍不住，顺手揪下只鹌鹑腿，撕下一丝送进嘴——我不太在乎自己的清誉，已经破罐破摔了，反正大家都知道我嘴里闲不住，必须嚼点东西——用这里人的话说叫“贪吃不留穷性命”。
　　天哪！我想我的眼睛肯定在一瞬间发出了一道很强的光，像火柴一样一下子点亮了所有人的眼睛。“怎么，味道很好？”岂止是好，简直匪夷所思！迫不及待，我又撕下一绺放进嘴里。味道在舌间一圈圈晕开，绵绵不绝，每层涟漪的特色又有细微的不同，对江南小吃的偏见在此时烟消云散。
　　可我无暇向同志们描述，空空的咽了口唾沫，想将弥漫在我舌间齿间唇间的所有余味用最快的速度独占进胃。但是徒劳。余香回旋上升，满口生津，只有眼观鼻，鼻观口，口观鹌鹑。
　　这种傻几天前我犯过一次。在西湖，我嚷嚷着要看“风月无边”，心里想，冲着如此香艳的名字，即使哪儿也不去，也一定得找到那块碑。我们花100块钱雇了条小船，向湖心岛进发。摇橹的船公摇着头说：“不过是块石头，有啥好看的。”
　　我有些不快，哼，像你这么一把年纪的人当然觉得风月没意思了！
　　大家都将自己的相机调弄了一番，生怕错过如此意味深长的景致。一位摄影爱好者甚至跃跃欲试准备拍个惊世骇俗的作品从此立腕摄影界。
　　木船靠岸，船公懒洋洋地一指，“就在那边。”我撇下那个不解风情的本地人，兴冲冲地第一个跑过去。
　　“哪呢哪呢？”几个人半天也没有找到。“老头骗人。”我愤愤然。低头一看，路边一个尺把长的青石块，上面写着小小的“虫二”两字。一队游客从大家身边经过，导游介绍：“繁体字的风月去掉框不就是虫二吗？这就是西湖极负盛名的一景——风月无边。”
　　天呢！这就是被千古传颂的风月无边？我多少年的无限遐思美妙梦想就在这块破烂石头前收了尾。无话可说。大家立时丧失了跟它合影的兴致。
　　“嗨！干嘛呢。”一双筷子敲在我的酒碗上，有人夹走了我碗里的那只鹌鹑。“怎么跟韦小宝第一眼见阿珂似的！痴痴呆呆的。”
　　“夸张。”我扭头高喊“再要3碗酒，两只鹌鹑。”绍兴咸亨酒店带着毡帽的小酒保绕过几条长椅，嘟囔了一句：“北方的女人真厉害。”
　　“南方人真幸福。”座中一个朋友似在解除我的尴尬。“我们还在填饱肚子的阶段，他们他们就这么的天天品尝欣赏，怪不得叫起菜来都说要几样‘小菜’呢。”
　　天知道几个北方人怎么会折在鹌鹑上。它实在显得扣门得可怜，座中一位男士馋得着急，竟然连着骨头一起大噘起来。这个风雅之人，在苏小小的慕才亭沉吟半日，对着“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摇头叹息。似乎他若生得适时，小小扶油箅车苦苦等待相思成疾的人就是他了。
　　“如果苏小小知道有些人吃鸟不吐骨头，定然绝望呕血致死。”大家哄笑。也许，在现在，吃比爱情更重要。
　　确实，鹌鹑虽小，两腋裹携着层层波浪，像太极推手似有若无绵绵不绝，把大家鲜得摸不到头脑。
　　吃也有吃的魂魄，令人摸不到头脑的是意于此而用乎彼的神韵味道。正如刘姥姥在大观园吃的那块茄子，表面上是吃茄子，其实鸡肉脯子、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各色干果都是配料。各种相生相伴的味道通过味觉嗅觉视觉在人的神经间四方游走，最后人品尝到的是它重重叠叠的味道。像听交响乐，要注意圆号的旋律，小提琴的旋律，黑管的旋律，还要明白，什么时候低音倍斯出来了，长笛出来了，什么时候是双簧管和低音鼓，每一个乐器都是艺术，它们的合奏成为一件作品。细细品来，正是食不厌精。
　　我明白了那块不起眼的青石。在它的周遭，是孤山不孤，长桥不长，断桥不断。这里充斥着祝英台十八相送，白娘子断桥定情，苏小小相思断魂等等浪漫故事，弥漫在西湖上空，香艳异常。朴素的“虫二”碑淡淡一收，确实风月无边，口角凝香。正像眼前这小小的鹌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