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季常之隐
(2023-04-30 22:18:00)
当然也少不了同是眉州老乡的感情在内,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任何时候,远在他乡,只要讲到同乡,总会打动漂泊在外的游子油然而生的思乡之情,何况苏轼年少时期就随父出川,这多年之后,在远在家乡和朝廷的黄州遇到昔日的老乡兼好友,激动之情自然免不了,而且苏大学士本就是性情中人。
可性情归性情,戴罪之身,使得苏轼也不能无所顾忌。
这时的他,生怕一言而被人所惦记,没准哪天又来参他一本,让他本就前途未卜的仕途来个什么更大的挫折,所以,苏轼有些话不能再直言无妨了。
这时候的他,因为乌台诗案的事情能够保住命就算是万分幸运的事情,一场无妄之灾让惊魂未定的苏大学士还没有完全地反应过来。
来到这偏僻的黄州,回过头来,苏学士是非常的庆幸的,在乌台囚禁的那一段时间里,苏学士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会遭受如此打击。
想不通归想不通,在整日里为生存还是死亡这一人生重大命题而煎熬的时候,苏学士是有今天不敢想明天的。
好在造化弄人,命运照顾,朝廷爱才惜才,皇帝下令不杀才子,只把他发配到黄州略示薄惩,一纸令下,苏学士踉踉跄跄地来到了黄州。
在黄州的幸运是活了下来,但只看文书不得签批的要求,让他活着也就只为活着丝毫没有生存的价值。所以这一时期,他就标准的一个闲人。
闲是闲了,好在这个闲字,让苏东坡有机会可以彻底地思考人生,那是他生命中最为大彻大悟的时机,他最起码参透了人生的许多玄机,少年轻狂的青涩渐已洗去,曾经的意气不再风发。
他成熟了。
这时候的他,要说命运不公,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
可苏学士可以这样想,哪敢这样说呢,那些热衷于文字狱的谏官对于整治他不彻底的事情还余恨未消呢,苏学士这时候得夹着尾巴做人还生恐做不好呢,得,再夹紧点。
可是不平则鸣,心中有话不吐不快。
否则没准憋死人。
可说的方式就得讲究了。
地下的岩浆积聚的力量总会在某个时机爆发出来,不管是喷薄而出还是缓缓而出,效果是一样的,只是方式不同而已。
我们的苏学士表达的方式不同常人。
他的表达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甚为隐晦婉转,甚至你能看得出来但又说不出来。
这个机会很偶然,是源于一次与昔日的老友陈季常的不期而遇。
陈季常很厉害,这个人身为官宦子弟家境优渥,本可以荫承父业在朝为官,可他没有。家有良田众多不缺钱帛,可他非要作。
年轻的时候仰慕侠客,常常效法他们的做法,希图建功立业;稍长时分,又去折节读书,意图有所成就。可惜命运不济怀才不遇,不得已隐居光州黄州一带,甚至连名字也隐去了,时人因为他所佩戴峨冠博带的特点颇似古人所讲的方山冠所以称其方山子。从此世界多了一个方山子的隐士而少了一个陈慥的热血之人。
在这远离京畿的边远之地,老友相见都是十分意外,恍如隔世之感。一个是贬谪来此,一个是隐居此地,不同的命运同样的情况殊途同归不免唏嘘。
问到为何来,两个人都明白了命运之手的操弄,但两个人都只是会意即止没有多言,看破而不能说破,这已是憋得住话也憋得住尿的年龄了。
许多的话或许在外人看来,老友相见一叙衷肠自是正常不过之事。可苏轼不能形之笔,只留下万千遐想让外人猜去。
所以谈笑之间绝不言及己身,就像软体动物一样为了保护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进坚硬的外壳内,我知道自己你决然不知道我。
但我不说我,我说说我朋友的际遇倒也无妨吧。
是的,我就来说说我朋友的事情。
于是关于这位方山子的隐居故事也就渐渐地浮出水面。
那是何等样人呀,在苏轼的眼中,他也曾经是大神般的存在。“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最为印象深刻的是十九年前的一件旧事,“方山子少时,嗜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后偶遇见其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一世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这份豪情意气激情勃发侠义之风跃然于前。
只是命运之手总是想不到在某个时刻强行拐个弯儿,苏轼已然拐过了,陈季常在之前也被迫拐弯,满腔报国之志无人实现,虽然经纶在胸,就像后世辛弃疾所讲的“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无门报国,只有隐居世外,将当年万贯家财散尽,携妻带女来到这世外之地的黄州隐姓埋名地生活了下来,把当年的热血之志变成今天的生存并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苏轼深为理解老友何以如此,实际他自己不也是一样的吗?将人比己,不免感慨万千,今天的陈季常只是为了活着,自己呢,不说了,暴风骤雨后的苏轼喘了口粗气,活着,才是真的好,他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