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爱红楼-----流水清石(一百0二十七)

宝玉自许文人情怀,失落了芙蓉花,自然也想着一番不同的表达忧思的方式。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难怪人说他呆,只是知者为知音,不知者为怪),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此时以花喻人,花为知己).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 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须得衣冠整齐, 奠仪周备, 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 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 .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 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尽, 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 , <<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 "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 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 。晴雯重的是情,宝玉这般行事文章,不知能不能入她的眼,只是这是宝玉的诚心一片,想来花知人知,晴雯还是会有些感叹吧。
晴雯心上的宝玉比命还重,而宝玉心上的晴雯,美是美矣,只是宝玉那叨念的同死同归的人原是黛玉和袭人。宝玉念文,原是沉醉于中,不想花丛中出来的人,原是黛玉。
宝玉祭完了晴雯, 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倒唬了一跳.走出来细看,不是别人, 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宝玉听了, 不觉红了脸, 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 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 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 放着现成真事, 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 , 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 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 ."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 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宝玉笑道: "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 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 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惬怀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 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 还不算迟."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 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因何变色,黛玉有黛玉的心事,只是而今大了,黛玉反而端庄了,心事不敢轻易表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 , 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 "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 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呆站在这里,快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又忽想起来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回去. 宝玉对黛玉是处处周全事事体贴,难为这份情份了,也算是黛玉在贾府最重的牵挂了。
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 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 , 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 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母待迎春自然是差了许多,本不喜欢贾赦,迎春个性又不合贾母之意,所以这边的事贾母能省心就省心了). 贾政又深恶孙家, 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 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贾政反对,可知这孙家不是好相与的人家,奈何贾赦不听,可知迎春薄命).宝玉却从未会过这孙绍祖一面的, 次日只得过去聊以塞责.只听见说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等事,越发扫去了兴头 ,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得说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自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 "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 ,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既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 况我今当手足情!宝玉方才吟罢,忽闻背后有人笑道:"你又发什么呆呢? "宝玉回头忙看是谁,原来是香菱.宝玉便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许多日子也不进来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我何曾不来.如今你哥哥回来了,那里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才刚我们奶奶使人找你凤姐姐的, 竟没找着,说往园子里来了.我听见了这信,我就讨了这件差进来找他.遇见他的丫头 , 说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谁知又遇见了你.我且问你,袭人姐姐这几日可好?怎么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这地方好空落落的. "宝玉应之不迭,又让他同到怡红院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着琏二奶奶, 说完了正经事再来."宝玉道:"什么正经事这么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 所以要紧."宝玉道:"正是.说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议论."香菱道:"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别家了 . "宝玉忙问:"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贸易时,在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笑问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 .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 因此才有这个浑号.如今大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是姑舅兄妹(不知这亲是如何算的,薛家在贾府多年,竟不曾往来,而今突然冒了出来,又是门当户对,又是亲戚旧友,种种合宜,却不知日后竟是大大的不合适。从此时香菱口中所言,这夏家门第原也不低), 又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 又是哭,又是笑(难到薛蟠的形象行止很好吗,竟让人家如此相待),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 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薛大公子人不怎么样,但看美女的眼光还是极好的,当年的香菱,后来见了黛玉便没了魂,可知能入他眼的女子,形象气质是极佳了。).连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 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可知这姑娘当年的性格还是极温和的,若非如此,薛姨妈也不会同意,薛姨妈给侄儿找媳妇选的人极好,给自己儿子却失了眼,真真叹息 ),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 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 ,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香菱还真是呆呀,尤二姐的事情,她竟然不知吗,正房夫人对姨娘有好的吗,看看赵姨娘如何在王夫人面前低三下四,她还想着诗呢,真真天真)."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宝玉见他这样,便怅然如有所失, 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只得没精打彩,还入怡红院来.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作热. 此皆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之所致,兼以风寒外感, 故酿成一疾,卧床不起.贾母听得如此,天天亲来看视.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虽如此,脸上却不露出. 迎春与香菱是如何的缘份,她们的命运竟是如此的相似。迎春居紫菱洲,而香菱的名字中是一个菱字,如此的暗合,宝玉叹息迎春,眼前却是香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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