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药之六十七
(2019-07-23 15: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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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火车站到家,还要走上一段路,秀梅领着超超并不急于奔向家的方向,而是踩着晶莹的白雪走上另一条小路,那是通往乡村小学的路。
冬天来临,学校都放假了,此时,乡下的孩子们如泥牛入海早已无影无踪。他们散布在深山里,跟着父亲兄长打柴狩猎,把大人们砍伐下的不成材的树枝、树根、树桩捆在一起,背在肩上,放到马车上。把饿蒙圈的、瞎闯乱撞误入陷阱的兔子、狍子捞上来,卸下诱饵,捆住手脚,装进麻袋里。然后跺着冻麻的双脚,捂着红红的脸蛋,催促着大人:快点,快点,要冻死了。意犹未尽、贪婪成性的大人们边摆弄着一天收获的战果一边骂:小兔崽子,冻死你,为啥出来不多穿点。
有的孩子出入在广褒的田野上,乡间的小路上,跟在马车、牛车的后面,一手拿着铲子,一手拎着粪筐,捡起刚刚从畜生的屁股里挤出的热乎乎的粪便,扔到粪筐里。有时,临近中午,看着还没起尖的粪筐,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钻进别人家的牛棚马圈厕所,捡上满满一筐的粪便,兴高采烈往家跑。因为,来年开春,谁家房后沤的粪多,就说明谁家的田地多,谁家秋天打的粮食就多,谁家就富裕。
有的孩子坐在家里的炕上,看着大人们一针一线地缝着新衣服,衣服的颜色不外是灰色、蓝色、黄色,只有内衣或者女孩的棉袄才能有些亮色,可是有新衣服就足够了,这可是大人省吃俭用用攒下的鸡蛋、山里采来的蘑菇和黄灿灿的大煎饼换来的。衣服还没做好,有的袖子还没缝上,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地套在身上,在家里那面锈迹斑斑只有脸盆大的镜子面前照来照去。而衣服做好了,也不能立马穿上,需要等到除夕之夜,放完稀稀拉拉的鞭炮,吃完饺子,才能从大人那里接过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套在油叽叽的棉袄上,或者接了一段又一段的棉裤上,似乎还没过够瘾,就被大人招呼着:睡觉了,明天再臭美吧。
秀梅就属于这样的孩子,在母亲一针一线的穿梭中,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新衣服。母亲在厨房点上火,烧上水,就叮嘱姐姐把揉好的馒头一个个放到锅里,并告诉姐姐要等到二十分钟后就揭锅,再添上些柴,把剩下的面也蒸上。然后,上坑,盘起腿,戴上顶针,从炕上缺口的簸箕里拿出昨天还没缝好的衣服,一针一线接上昨天还没缝好的袖子。母亲做事总是有条有理有序,比如做衣服,都是先从哥哥姐姐来,因为他们比秀梅大,干的活、出的力比秀梅多。给哥哥姐姐做完,就给弟弟做,因为弟弟小,需要的布料少,有些地方,比如挎兜、裤裆,就可以利用哥哥姐姐剩下的布料。所以,每年每次的新衣服,总是最后一个才轮到秀梅。
秀梅最开心的日子是在学校度过的。每天清晨,学校门前那棵据说有上百年的老槐树上的喜鹊、麻雀就向秀梅传来召唤。这座只有五间平房、用泥土堆起围墙的小学校,是秀梅无法割舍忘却的地方。自从秀梅第一天上学就喜欢上了这里。尤其喜欢那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女老师。女老师姓唐,个子高,脸长、手大,肚子大,高中毕业,据说刚结婚正怀着孕,所以对每个孩子都报以善意的慈祥的微笑,不论多么淘气的孩子都会在女老师的爱抚下变成温顺的小绵羊。女老师的丈夫不是本地人,是随着女老师来到张家庄的,个头不高,黝黑的面孔,紧闭的嘴唇,在山上开了一块地,一边种上高粱玉米,一边种上茄子辣椒,闲下来的时候就坐在学校大门的门槛上听着从手里的收音机里传出的呲呲的响声等着女老师下课回家。
虽然女老师怀着孕,要当秀梅班三四十个孩子的班主任,教孩子们数学语文,还要教其他年级孩子的地理政治,有时还要客串一下音乐,教孩子们唱歌。秀梅清楚地记得女老师教唱的那首歌:小燕子,穿华衣,年年春天来这里。长着一双大手的女老师把双手翘成兰花指样,一会放在长脸的左边,一会放在长脸的右边,长脸笑成一朵喇叭花样。这在有些男同学看来有些滑稽,其中几个淘气的孩子就在下面嘀咕:唐大下巴,装好看,真臭美。等到下课的时候,这句话已经在同学们中间传开了,开始几个同学聚到一起,轻声说着:唐大下巴,装好看,真臭美,然后一哄而散。不一会,又跑到教室的后面高声叫着:唐大下巴,装好看,真臭美。等到第二天,同学们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时,已经响成了一片,只是省略了后面几个字,全校的同学都知道,唐老师的绰号叫“唐大下巴。”
对于同学们对老师的嘲弄,秀梅一边感到无能为力,一边为老师抱打不平,阻止不了同学,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而一天在上学的路上,秀梅终于想出了办法,那就是告诉唐老师的爱人,让那个黝黑壮实的庄稼汉来收拾这几个不尊重老师的同学。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唐老师正教完一首关于“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的唐诗时,唐老师的爱人,兜里揣着那个呲呲作响的半导体收音机,手里拎着砍柴的斧头,悄无声息地站在讲台前,教室顿时寂静下来,唐老师也傻了眼。唐老师的爱人一边指着同学一边指着傻了的唐老师,只说了一句话:“以后,谁再叫她的外号,就如同这课桌。”说完把斧子劈在了唐老师摆放教具的课桌上,然后转身离去。就这一劈,唐老师受到了处分,被调离了学校,到另一个更偏僻的山村当老师。
班里很快又来了一个老师,也是女老师,大约是母亲的那个年龄,梳着短发,用母亲常用的黑色发卡把头发全部别在耳朵后面,包括前额的刘海,露出一张深红色的倭瓜脸和一双肿眼泡还有闪着亮光的前额。这个老师喜欢抽烟,正在上课的时候,突然停下来,从烟袋里掏出揉碎的旱烟和用学生的作业本撕成一条一条的纸卷成烟卷,然后伸出舌头,将烟尾部分粘合,撕掉烟头,露出白纸裹着的烟草,叼在嘴上,眯起眼睛,划亮火柴,深吸一口,吐出一个一个的烟圈。烟圈飘向教室的深处,慢慢弥散开来,笼罩在同学们的头上。同学们停掉手中的笔,瞪大眼睛,一起观赏着从老师嘴里吐出的烟圈似乎在欣赏着雨后的彩虹。透过烟雾弥漫的教室,女老师告诉同学们:打开语文课本,拿出小字本,把第一课到第十课的生字,每个字写上一篇。
从此,秀梅就厌倦了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