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后:私人笔记——走向丛林6(图/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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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中国诗歌笔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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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醒来,什么时候雨停了,只听到虫鸣,却没有往日里的蛙声,或许这一场秋雨,令青蛙们都进入了冬藏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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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手电照一下手表,才一点四十九分,去竹林里放完水,在本子上记下这几行字,便又拉紧被子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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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写了一首打油诗:
昨夜一夜雨,
晨起山更新;
鸟啁林茂密,
人声格外远。
上午,嘉泉父亲骑摩托车载我去双福寺那边游览,十余里的山路,崎岖又陡峭,嘉泉父亲说那个地方原是革命老区,双福寺就是当年红军一个支部的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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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福寺,又叫罗汉寺,实际上在山坑西南二里处,半山腰,是座临溪靠山的庙宇,刚刚翻建,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环境幽静险要。平时人迹罕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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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普济村,嘉泉父亲指着路边田野中的枇杷树后一幢泥砖混搭所砌的旧房子说道,这是我教书的小学校。我脑子中顿时响起“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画面:一位穿着灰布长衫的乡村教师,在黑板前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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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停下摩托车,走近跟前去看,旧教室有三间,形成一个“凹”字型,一间是教员休息室,两间就是教室,房间不大,门锁着,隔着窗户还能看到前后两张黑板上用粉笔所写的模糊不清的字迹……2012年我拍《海子传说》时,就想找这样的一所朴素的乡村小学,可惜在我拍摄的那个地方由于多种原因并没有如愿,最后影片中不得已舍掉了这个特别有意义的镜头,待以后有机会重拍,我准备在这里补拍上这个海子教书的镜头,而且尽可能让嘉泉父亲出演老年海子这个角色,我觉得他很适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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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吃过饭之后,我自己一个人在竹林里徜徉,远山远水的仿佛走在郑板桥的画中,这里十分谧静,有一种天簌般的意境,脑中不由翻出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和吴均《与朱元思书》中的名句“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其实在此时此刻,世上所有的语言都感觉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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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外的发现一种黑色的竹子,十分稀少,一片竹林里面,也没有几根,我称之为“墨竹”。真的是墨竹,竹杆上黑漆如墨。我不免如获至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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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问嘉泉父亲,他说是一种病变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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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竹都没有成材的,长一长,一米左右就空了,就朽了,就萎了,软得如一张牛皮纸,其实我就看中这一点,我萌生用它做书签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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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锯拉下几截,放在旅行箱中,待带回京城稍后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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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一晃,我在一都鹤山溪洲的诗人村住了三天了,似乎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我全然忘记了俗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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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我就被公鸡打鸣的声音叫醒……说起来特别有意思,这里的鸡在天黑之前全都飞到树林里的树上去过夜,并且能飞多高就飞多高,有的鸡可以一飞飞到一丈开外的树梢上去,它是一米一米往上飞的,真想象不出它们是如何睡觉的?两脚卧在那里能舒适吗?做梦都要抓紧了树枝,担心会掉下来,我小时候看过一本书,说什么鸡呀这种家禽只有预感到地震的时候,才会飞到树上去,现在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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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还早,却又不敢入睡,辗转反侧,迷迷沉沉耽至五点三十分的样子,才非常不情愿的穿衣起床进行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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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院子走了一圈,有几分凉意,回房间加了外套,一会儿嘉泉父亲用摩托车载我去镇里,在那里再转乘长客奔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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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泉父母真的令我十分感动,他们待我如亲人;嘉泉母亲也很早就起床了,特意为我煮了面条,还有荷包蛋,让我吃得热热乎乎的好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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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嘉泉父亲将摩托车开得很快,道路两边的竹林和枇杷树,不及入目便一掠而过,我听到了耳畔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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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镇里,可能由于太早,山里的长客还没有来,为了不耽搁我,嘉泉父亲显示出他性情中人的一面,他决定带我去一个叫塘前的地方,说那里来往福州的车辆比较多,随意搭上一辆都可以将我送达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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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他在镇里的一个卖电器的小店加了些油,然后又上路,这一次全程大概能有五十里都是盘山道,极危险。路的一侧有时就是百丈深涧,记得坐在红色皮卡车来的时候,已经觉得路面坡度的陡峭,现在坐在摩托车上,陡峭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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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片成片的大山都在我眼前晃动,我不由抱紧了嘉泉父亲的后腰,老人家肩膀很瘦弱,但能感觉到脊梁很挺拔,骨头铁一样硬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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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前终于到了,大桥下,江水三千,缓缓流淌……放眼望去,两岸或为峡谷峭壁,或为古寨村落,或为良田农家,峰峦叠翠景色宜人,地方特色非常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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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嘉泉父亲在大桥照了张相片,留做记念。他很像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当年也曾做过教师,所以从一开始见面的时候,我与他的眼缘就已经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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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福州的长客终于来了,我上了车,嘉泉父亲向我挥舞着手,然后这才独自开摩托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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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视线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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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一刻我的眼泪不经意的流了下来,这三天的相处,我和嘉泉父亲近乎等同于父子。我充分的享受着在父母家中才能享有的舒服与随意,甚至不起床的撒娇和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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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经大樟溪,水面宽阔,犹如赤壁,可以万船齐发……听报站,我以为是大漳溪,待看到路牌,才知道是大樟溪,为什么是大樟溪呢?与水有关,应该是水字旁才对。心中疑窦不解,难道是大樟溪的两岸的树木以樟树居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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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福州之后,又换乘一个朋友借来的车子,赶奔宁德。路上途经一条贵新隧道,大概是我经过的最长的一条隧道,单洞全长4928米,掐指一算,开了约有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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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德的四周也被群山像一件衣服一样裹着,且江水环绕如同一条彩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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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认识了一位叫闻小泾的诗人。而此之前,我对他一无所知,闻所未闻。看来我的视界应该再拓宽一些再拓宽一些。这时,有一个朋友在一边玩笑般的和他说,张后此番来宁德,就是专程访谈他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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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心下有所明白,这个朋友将我领来此地,不过是打打秋风而已。但这却令我很为被动。有一种被绑架的嫌疑,我不是小报的记者,《访谈诗人中国》走到今天,一直是独立的访谈,是严肃的权威性访谈,所访谈的诗人一定是在中国新诗中起着引导地位的诗人或我个人有访谈兴趣的可以见证这一时代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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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的访谈,必须是我个人经过大量的时间研究,事先要有充分的准备、酌情梳理诗歌事件脉络之后,才能拟定的……另外“访谈诗人中国”绝不受任何外力的干涉和染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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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这位朋友端得有些僭越或高估了在我心目中的他的个人地位,妄图左右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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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势令我尴尬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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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闻小泾是一个见惯世面的人,也不以为意。送我一本他近年出版的诗集《听蝉》和几本刊有他诗歌的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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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诗集,给我的初步印象,他很丛林,颇入我心,他应该归属我们的丛林诗派的丛林诗人,他诗歌中有着浓郁的丛林情结,几乎目录中三分之二的题目,是有关丛林的,比如开篇第一首就是“秋天的池塘”;第二首则是“秋天的小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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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下续阅,就有“芭蕉树”、“麦子”、“古居”、“登高”、“被炊烟带走的人”、“斜斜的石径”等等……最令我意外的,他的诗有两首“抵达”和“乡村之夜”也都是我曾写过的题材。可谓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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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看《听蝉》这名字,稍有一点诗歌阅历的读者,首先会想到的是大仙的那首著名诗歌《听蝉》:
下午的寂静在林子的空地上漫起来了
这个下午的风在我的掌中一动不动
我默默地和石头坐在一起
四周全是我不同姿式的影子
这蝉声就在这时候响起了
这蝉声从半空里轻轻落下
轻轻拂响我的影子
我那揣着风的手也张开了
要把这声音合进手掌
这蝉声在我的手心里
通过全身
和我的呼吸同在一个时间
回到树上
这蝉声浓浓地遮住了我
一遍一遍褪去我身上的颜色
最终透明地映出我来
哦,我已是一个空蝉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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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小泾竟敢把自己的诗集取名为《听蝉》,是需要一点勇气的,我猜测为有向诗人大仙致敬的意思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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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问,他也没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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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意翻到里面的那首属于闻小泾的“听蝉”:
我来了,还是你来了?——“瞿瞿,瞿瞿,
瞿瞿。”我们在声音里相遇,在
青草的上方,在杉树林里,在
一座坟墓的上空。我看不清
你的身姿,你却透过疏枝,将我
观察得,一清二楚。——“瞿瞿,瞿瞿,
瞿瞿。”我是不是,还是去年的我?血液里的
蕨草,是不是有了枯萎的痕迹?而你的声音
还是去年一般葱茏。——“瞿瞿,瞿瞿,
瞿瞿。”也许,我得把你的声音
苞成一枚花蕾,带回卧室,直到天黑
它发出的光,仍熠熠地,照亮
我荫翳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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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有趣的是,大仙的诗表面看是一首“蝉”意十足的诗,闻小泾写的却是“爱情”,而实际上,大仙写这首诗的背景,却也和爱情不无关联,在后来的一篇文章中,他自我阐述他当年处境,则是刚刚和“她”分手:
在1986年之夏听蝉的岁月中,我身心俱枯,在蝉声与禅宗的意境中,陷入华兹华斯所提倡的“保持一种聪悟的被动”,以至于在谈对象时,仍然以禅示人,蝉禅辉映,差点儿没误了终身大事。
记得我跟一个对象漫步于蝉声回荡的白杨林,对象问我:你看我怎么样?我立马想起法国现象学大师胡塞尔的名句:我可以直观一棵树,想象一棵树,哲理化一棵树,但树之为树本身不变。
于是我说:我可以直观一个你,想象另一个你,哲理化下一个你,但你之为你本身不变。
对象问我:你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所有意思一经分解,便没了意思,是对意思的谋杀。对象说:那你就谋杀去吧。
我在1986年的对象,就这样跟我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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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小泾的“听蝉”写作于2009年,整整晚于大仙的1986年“听蝉”二十三载,可以权作为对大仙的“爱情现场”的一种描述或追忆:我来了,还是你来了?——“瞿瞿,瞿瞿,瞿瞿。”我们在声音里相遇,在青草的上方,在杉树林里,在一座坟墓的上空。我看不清你的身姿,你却透过疏枝,将我观察得,一清二楚。——“瞿瞿,瞿瞿,瞿瞿。”我是不是,还是去年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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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机会见到闻小泾,我很想送给他一件匏器,很想将这只“蝉”装进去,然后揣在怀里,时时聆听……
231/
闻小泾确实是喜欢写“蝉”的,他想以多“胜”过大仙,要知道在北京“蝉”是很贵的,早年间旗人有三宝“拔指、匏器、笼中鸟”。而这“匏器”所装的不是蛐蛐、蝈蝈,就是这蝉了。我在他的诗集当中,至少还读到了另外几首写蝉的诗,其中一首《也是一只鸣蝉》:
有时候,真想让自己变成一只鸣蝉
躲在浓荫里,借着夕阳
送过来的一丝光,把自己体内的郁气
一声一声地喊出来
也许没有观众。自己心仪的
偶象,远在另一根枝头上
中间隔着,丛枞的荆棘和芦苇,也要把自己的郁气
一声一声地喊出来
直到变成一个空壳。告别了来年
满山遍野的姹紫嫣红,藏在一个
直立行走的身体内,透过胸腔,也要把自己的郁气
一声一声地喊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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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听蝉》来说,我毫不掩饰,我喜欢这首诗。在城市多年,谁体内还没有一点淤结于胸的“郁气”啊,我也要“一声一声地喊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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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读一首闻小泾有关“蝉”的诗,是《寒蝉》:
稀稀落落的蝉声,丢到
地面以后,就变得一片枯黄,随即被风
向更偏远的角落,吹散
伴随了我整个夏天的蝉声,也在
我的体内,营造出一丛绿荫,但它不会
因露水的颜色,而凋萎
要不多久,蝉声就会蜕为漫天的雪花,它们
一声不吭,但却冷彻你的骨髓
读到最后一个句子,我会不由将大仙的那个最后一句子,禁不住叨出声来,“哦,我已是一个空蝉壳”,做一个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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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者之间,一个是冷,一个是寂。闻小泾就是一只“蝉”或“蝉”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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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罢以上几首关于“蝉”的诗,似乎尤为不过瘾,渴想着再读一首半首的,但是,经验告诉我的一样,凡事切记,不可贪杯哦,好东西吃的太多,你会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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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我贪婪地去闻小泾的博客,又翻出一首题为《蝉》的诗时,我觉得这首的前两个句子是天才之作:
此起彼伏的蝉鸣,叫薄了
整个夏天,此刻,它又要把黄昏
叫得更薄……
而后几个句子,简直就是画蛇添足了:
……然后是我的
生命:它遮挡不了一滴雨,只会
在雨中瑟瑟发抖,直到把葳蕤
的世界,叫进落叶丛中,它才完成
使命似的,抖落一身神装,让禅意
圆满的表现出来。
当然读者的你,会和我所阅读的感觉不一样。我不强求你跟我一样。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观点,尤其是保持自己的观点。并把它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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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从这首诗中读出一点瑕疵,但瑕不掩瑜。有人这样评论闻小泾,称他“诗歌意象纷呈,仿佛什么都是能够入诗的。他在中国古典与现代外国诗歌之间找到一条结合的道路……”又称“他的内核是中国式的,骨头是古典式的,古典的意象在他的诗歌中占居了比较多的篇幅,(特别是前期作品),而他的表现形式有时是西方式的,外在形式不拘泥于一格,有现代西方诗歌的风格(近期作品表面尤其明显)……”而后又称“闻小泾是勤奋的,他对自己要求很高,而且一直在突破之中……诗歌远不仅仅是蝉鸣、禅意能够概括的。他的诗歌,细腻处婉若游丝,已经形成了他自己的独特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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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赞成这段评论,这个人的眼光是独具的!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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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宁德逗留一夜之后,翌日上午返回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