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我们全家拿着一大盒包得非常漂亮的夏威夷坚果巧克力按响了橋本家的门铃。

 

橋本先生首先出来迎接我们，一边鞠躬一面和我们打着招呼，刹那间，橋本先生的目光停留在蓓卡的脸上，一抹掩饰不住的惊喜从橋本先生的脸上滑过，只听他马上叫来了还系着围裙拿着漏勺的橋本太太，夫妻两个人看上去都是六十多岁的样子，都是笑容可鞠……

 

橋本太太接过了巧克力，居然连问都没问是什么（日本人通常会问礼物内容）就开始盘问起蓓卡的情况：名字？多大？多重？哪里人？喜欢喝什么吃什么玩什么……我们站在哪里足足回答了半个多小时来自橋本太太关于蓓卡的问题后，橋本夫妇终于放我们回家了。

 

这就是同橋本一家的初次相见。

 

 

 

 

“难道橋本夫妇没有孩子？怎么那么出奇地喜欢孩子？”回家后我把我的直觉说给大熊听。

 

“以后慢慢处不就知道了。”显然，大熊很喜欢橋本夫妇。

 

 

 

 

几天后，我带着蓓卡在院子里玩，橋本先生在他们的院子里给葡萄剪枝。我望了望橋本家的葡萄。长得真好啊，枝叶茂盛，六月里已经可以看见未来的累累硕果了。有趣的是，每一串葡萄都被橋本先生精心地用纸罩罩起来了。

 

 

 

“早上好！橋本先生的葡萄长得真好啊。”

 

“早上好，谢谢！这颗葡萄我已经伺候了十五年了，是我的孩子。”

 

“真了不起……为什么要罩起来呢？”

 

“为了防虫，保鲜啊。等九月末，熟了的时候就给你们送出尝尝鲜！”

 

“哎呀，哎呀，哪里好意思……谢谢。”我心里都等不及了，嘴上还得客气着。

 

“蓓卡真可爱啊，从来没听过她哭。”

 

“蓓卡很少哭。”

 

“我和我老伴儿经常留心，想听听蓓卡的哭声。”

 

“让您失望了，蓓卡确实很少哭。”我莫名其妙地难为情起来。把蓓卡抱到了两家的栅栏附近。

 

橋本先生赶紧洗干净了手，又叫来了橋本太太，一起和蓓卡说话。橋本太太忍俊不禁地一会捏捏蓓卡的莲藕胳膊，一会儿拍拍蓓卡的白萝卜小腿，眼睛里散发着爱不释手的神采。橋本先生一直拿着把纸扇子，在旁边不停的给蓓卡扇蚊子……

 

 

 

 

一个周日的早上，大熊在院子里除草，我在客厅里面打扫卫生。大熊进来说橋本先生和他说些什么，他不懂。我出去一问，原来是橋本先生在问蓓卡好。紧接着橋本太太出来了，手里拿着个漂亮的小招财猫对我说：“这是送给蓓卡的礼物，我自己做的，小意思。”

 

“这怎么好意思呢。”

 

“只要蓓卡高兴，我就高兴啊。蓓卡呢？”

 

“还在睡觉，等醒了，我就抱出来。”

 

“别出来了，今天下了雨，到处是蚊子。要是咬了蓓卡，我可几夜睡不好觉了。”橋本太太皱起了眉头。

 

“没关系，已经被咬过两次啦，有抵抗力。”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什么时候咬的？哪里咬的？涂的什么药……”

 

我的老天爷啊，这橋本太太，因为蓓卡被蚊子咬了两口就埋怨了我好久。

 

“这么热的天儿，还是梅雨季节，带孩子出去，难免躲不过蚊虫，我下次一定注意。”我一再检讨橋本太太才放过我。

 

回到房间里一看，我的腿上被院子里的蚊子咬了几个大包。估计橋本太太知道了，一定会说我这当妈的恶有恶报。

 

 

 

 

不到两天的工夫，我发现在橋本家的栅栏旁边多了一个小桌子。桌子上还冒着青烟儿。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橋本家在熏蚊子。可外面并没有人啊，我觉得浪费，就给吹灭了。

 

可不到一会儿的工夫，橋本家的蚊香又被点起来了。下午，我带蓓卡出去晒太阳，院子里的蚊子恐怕早被熏迷糊了，我们很安心地玩了很久。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从那以后，只要是天气好的时候，橋本家的蚊香就会从上午开始不知不觉地在院子里萦绕……

 

 

 

 

日本的夏天热得人无处躲藏。不开空调是绝对活不下去的。

 

我和蓓卡在院子里转悠不超过十几分钟就会大汗淋淋。渐渐地，我发现，我们家院子前面的马路经常是湿辘辘的。

 

经观察发现，橋本太太一到中午就用水管把我们两家院子前面的马路浇湿。为的是等蓓卡到院子里玩的时候能感觉凉爽一些。

 

发现了橋本家的这个秘密之后，在一个潮湿闷热的下午，我抱着蓓卡拿着两大盒美国冰淇淋敲开了橋本太太家的门。

 

“橋本太太，让您费心了。真的非常感谢您的照顾。”

 

“哪里哪里，我们退休了，也没什么事情做。”

 

“您千万别这么说……这是一点小礼物，不知道你们是否喜欢美国的冰淇淋，这么热的天儿，希望能给你们带来一丝凉爽，请笑纳。”

 

橋本太太笑盈盈地接过了冰淇淋……

 

 

 

 

这天，我和蓓卡坐在橋本家的院子里和橋本夫妇聊天。

 

聊着聊着，橋本先生突然说：“我们真是有福气啊，邻居竟然是来自千里之外的国度的你们，你们竟然还带着蓓卡。”

 

“看得出来，你们真喜欢蓓卡啊。”

 

“唉……”橋本夫妇互相对望了一下 ——

 

“我们也有孙子孙女，可是，十几年没见过了。”橋本太太的眼圈红了起来。

 

“为……为什么？”我惊讶得不得了。

 

“我们有两个儿子。老大结婚很久了，太太不能生育。小儿子结婚早，生了一儿一女。可小儿子不懂事，从小被我们惯坏了。总失业。还要住租金很贵的高级公寓。小儿子的媳妇更不懂事，钱不够了就让小儿子向我们要。我们一给再给，替他们交了好几年的房租。有一天忍不住了劝他们搬到便宜一点的地方，儿媳妇就生气了，说我们对自己生的孩子不负责任。两个人只有需要钱的时候回家，有了钱的时候连过年都不回来。后来有了孩子，仍然不知道节俭，儿子一失业了我们老两口就要养活他们一家子。有一次，我们咬了咬牙决定不再给了，让他们学会自立，于是儿子媳妇就说我们绝情，要和我们断绝关系。我们也生气了，把他们赶了出去……从此断绝了一切往来。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孙子孙女。最后有次见到孩子们时候孙女还不会说话，孙子刚刚满月……十几年过去了，不知道孩子们都长成什么样儿了……”

 

“哦”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原来，日本也有啃老族。

 

与国人的啃老不同的是，日本的父母可以做得到十几年的诀别。

 

 

 

从橋本夫妇坚毅的表情和眼睛中闪烁的泪光里，我仍旧能读出他们至今依然对儿子无限的爱和痛。

 

没有爱，哪里有恨？

 

 

 

 

 

其实，橋本夫妇还有一个宝贝的儿子 —— 老猫ショッティーくん（阿短）。

 

话实说，阿短长得一点儿不好看。白灰相间的毛——不长也不短，黄不溜楸的眼睛——不大也不小，又粗又壮的尾巴——不长也不短。

 

第一次见到阿短是个梅雨季节里难得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只见橋本太太也正抱着阿短晒太阳，还不停地和阿短说话，告诉他院子外面有行人经过，行人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穿得很花哨；还说天上有鸟飞过，只是看不清楚什么鸟儿，等阿短身体好了一定要努力抓几只……

 

寒暄了一番之后，我便结识了阿短，那只躺在橋本太太腿上，两眼紧闭，一声也不吭，一动也不动的又胖又丑的猫。

 

“橋本太太真有耐心啊，和阿短说这么多的话，不知道阿短能不能明白，阿短连眼睛都不睁一下呀。”我对不漂亮的宠物有些偏见。

 

“你别小瞧阿短啊，他什么都知道，看不见，听不见心里也明白。”橋本太太很认真地回答。

 

“看不见，听不见？”

 

“是啊，阿短今年都十六岁啦，人类的话，大概九十多岁的年纪了，去年眼睛就因为白内障都失明了，今年耳朵又不大好使了，可他心里很明白呢。你看，他多高兴，正在咕咕噜噜地告诉我他喜欢晒太阳呢。”

 

“阿短真是只长寿猫。眼睛耳朵都不好使了，照顾起来一定很吃力吧。”

 

“不费事。听说在美国，宠物老了就送到医院安乐死？”橋本太太突然问。

 

“恩，很多美国人看不了自己的宠物病痛的样子，只好……”

 

“我可做不到。阿短从生下来一个月后就来到我们家。他年轻的时候给我们全家带来那么多的快乐，他老了，不能娱乐大家的时候，我怎么能放弃他呢，是轮到我给他带来快乐，让他幸福的时候了。”橋本太太一边抚摩着阿短的粗尾巴一边说。

 

我无语了好久。

 

 

 

 

过了一阵子，带着蓓卡去橋本家玩。一进门，就看到橋本太太正在地上收拾一滩一滩的猫粪。

 

“真对不起，都是我没照顾好阿短，忘了给他装上厕所了。”

 

我这才发现，阿短身上还插了好几跟“管子”。

 

“阿短他怎么了？”

 

“几个月前嘴张不开了，不能吃饭，也不能排便了。医生说恐怕不行了。让我们放弃。可我觉得阿短他还想和我们在一起，就给他做了个小手术……”橋本太太一手抱起阿短，两一只手拿起一只注射器给阿短喂食。

 

原本一动也不动的阿短被橋本太太抱起来之后，居然用两只前爪握住了橋本太太的手腕，肚皮朝上放松地躺在橋本太太的怀里，尾巴还一下接一下地敲打着地面。

 

“你看，阿短在说欢迎来作客呢……”橋本太太高兴地亲了阿短的鼻子一下。

 

 

 

在日本，没有宠物保险。宠物医疗非常昂贵。我曾经养过的那只小狗，被车撞了，一个小小的骨折手术费就花了十五万日圆（大约一万人民币）。阿短身上的管子，一定不便宜啊。加上每天的营养剂，幸福的阿短啊……

 

 

 

 

梅雨过后，东京就变成了一只蒸笼。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是笼屉上的一只只的小包子，不用筷子捏，就能不停地流出大滴大滴的汗来。

 

再也看不到阿短出来晒太阳了。估计，阿短的身体承受不了这么热的天气。

 

“橋本太太，阿短近来？”

 

“快不行了，连营养剂都灌不下去了。”橋本太太一脸的悲伤。

 

“别难为自己了，阿短是我所见过的，世界上最幸福的猫！阿短即使离开你们，天堂里，他也是曾经最幸福的猫！”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竟然热泪盈眶。

 

 

 

 

 

一个月后，阿短走了。

 

橋本夫妇依旧小院儿里忙里忙外，不同的是，他们都穿着印有阿短照片的T-恤衫……

 

 

 

我们身边有很多美国人即将被调回国，嫌麻烦不愿意给自己的宠物办理入境手续，就送人或者……

 

我想等过一段时间橋本夫妇的情绪好一些之后问问他们是否想再领养一只小猫。

 

可这世间，我应该到哪里，怎样才能找到这么一只有资享受橋本夫妇的爱的幸运的小猫呢？领养的方式是不是太轻率呢？

 

 

 

 

 

九月，橋本先生如约送来了成熟了的葡萄。真甜啊。吃得我和大熊一看见橋本家的葡萄架子就止不住口水。辛勤耕耘换来的收获，理所当然的那么丰硕，那么甘美……

 

 

 

幸运的是，橋本家不光栽培着美味的葡萄，还有橙子（十二月熟）！橙子树不高也不低，上面挂着数不清的油光水滑，漂亮得不象话的大橙子！我们已经决定不回美国过圣诞节了，一心一意等着橋本家的橙子！

 

 

 

“橋本太太，这次我们回去过感恩节，有没有你们喜欢的美国的土特产呢？”

 

 

 

“一时也想不起来什么，听说乔治亚州的特产是桃子，不知道桃苗让不让带……还有，就是别去得太久了，我们会想念蓓卡。”

 

 

我好惊讶，橋本太太居然知道大熊老家是闻名全美的“桃子”州。

 

 

不知道我们能否把植物带回日本，如果需要办理海关手续，我将不辞辛苦，不计费用地为橋本太太带一株桃苗回来。

 

我知道，那株小小的桃苗儿，也将是一株世间最幸福的小苗儿……

 

 

 

 

 

 

 

 

我的日本邻居们（上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