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个邻居 —— 两个人家，一个官僚府。

 

西边一家姓岡嶋；东边一家姓橋本。

 

官僚厅的名字叫福生市福祉センター（福生市福利中心）。

 

 

 

 

岡嶋（Okajima）家和橋本家（Hashimoto）的院子和我家连着，只隔个低矮的简易栅栏。附近的野猫们经常在我们三家的院子里面逍遥自在地溜达和拉臭臭。

 

福利中心和我家不直接挨着，隔一条马路，可福利中心的树墙就种在我家院子栅栏外面，福利中心的停车场就对着我家的后院儿，缘分也不少。

 

 

这一篇就先说说岡嶋一家吧。

 

 

 

最先认识的是岡嶋家的少爷。我们刚刚从夏威夷搬来，我遵循日本的风俗，买了十盒夏威夷坚果仁巧克力，花了半天的时间用包装纸精致地包好，贴上花，署好了名，挨家挨户的送出去。

 

送到岡嶋家的时候，按了门铃不见人来开门，却撞见岡嶋少爷骑着自行车回来，我们一家三口一边问好，一边把礼物递给了他。到了晚上，岡嶋太太亲自登门道谢，说小孩子不懂事，收了礼物到晚上才告诉她，所以她亲自来道谢来晚了，让我们别见怪。我赶紧说我们不是本地人，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说日语，今后有很多事情麻烦邻里，请多多关照。

 

岡嶋太太说：“犬子正在大学里读英美文学，有不懂的还要向你们请教，别嫌弃，别嫌弃……”。

 

前后左右客气了半小时，岡嶋太太回府上去了。

 

 

过了几天，我们发现岡嶋家开始不停地卖破烂。打量一下他家的院子才知道，院子里面的草长得都快比人高，院子里的树七扭八歪，院子里堆放着数不清的垃圾杂物。我们出门回来，经常要把车停在远处等很久才能入库，原因是岡嶋叫来的收破烂的车就停在我家停车场门口，日本的路又窄，我们只能等他们把破烂都卸光了，帐都结好了才能回家。有一次，蓓卡在车里面都睡着了……

 

人家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岡嶋家可谓“新邻居到任三把火”。请注意我这里用的“三把火”这个词，在后面，“火”成为了我和岡嶋一家关系进展的主线。

 

岡嶋家的这第一把火便是把堆满了他家房子前后左右的大号垃圾都上缴给了环保处。（尽管如此，他家院子里仍然堆满了各种垃圾。）

 

 

 

岡嶋家的第二把火可是真的着火的“火”！

 

我们入住两周后的周末，大熊在院子里除草，突然跑进屋来大声对我说：“邻居放火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跑到院子里一看，只见岡嶋家正在院子里用自家搭的砖头炉灶烧火呢，火苗噼里啪啦的响，整个后院立刻烟雾弥漫。我在日本生活十几年，还第一次看到这场面。在日本，杀人，强盗，强奸，这些罪名都不是最令人恐惧的，通常要不是杀好几个人，都不会被判死刑。日本人最深恶痛绝的，就是放火。日本人的房子为了防震都是木头的，日本的街道又窄，住宅区的密度又大，放一把火，经常会烧毁一片。所以，放火罪在日本是最重的犯罪。看着岡嶋家炉灶里的火苗，我呆得张着嘴巴愣在了那里。大熊摇了摇我的胳膊，说快把所有窗户都关上，不然蓓卡的房间也会进很多烟。我清醒过来，让大熊赶紧去关窗户，把蓓卡从楼上抱下来……

 

我闻着烟雾的气味，感觉有点不对劲，有燃烧塑料的味道。意识到这可不是小事情。

 

我从后院的栅栏外面喊岡嶋家的名字，岡嶋少爷出来了。

 

“不好意思，请问你家炉子里烧的是？”

 

“废物，嘿嘿……怎么？”

 

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在日本，我哪里应付过这种烧垃圾的邻居：“恩……恩……烧的不是塑料吧，塑料燃烧后会释放有毒气体，我们家还有个婴儿……”

 

“哦，没有，没有，没有塑料，放心吧。”

 

“那就好，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很不好意思地回房子里去了。搞得仿佛放毒气的是我自己一般。

 

 

坐到客厅里我才反应过味道来，他家违法烧废品，我怎么跟小偷似的，还那么客气地“求”人家保护环境卫生呐？

 

不过，日本的礼节就是这样，不得罪人是首当其冲的基本条件。但愿我的表现没让岡嶋家感到麻烦。（不给别人添麻烦也是日本人的第一行为准则。）

 

 

从那以后的几天，岡嶋家没再烧垃圾。

 

我们以为，此事就此罢了。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大熊在楼下一边喝咖啡一边陪蓓卡玩，我在主卧的大床里作着美梦……只听门铃响了又响。我装没听见，显然，大熊去开了门……

 

我被大熊从被窝里迅速地揪了出来，穿戴好了，扎了条头巾就去见客了。

 

“哎呀，早知道你们还在睡觉我就不打扰了……”岡嶋太太恐怕发现我眼睛里的眵么糊了。

 

“没什么，没什么，您这是？”我心里暗想，这大周末的清早不到八点，谁不睡觉？

 

“你家车的雾灯一宿都没关呀，我和儿子都急坏了，急了一夜不知道怎么办，又怕昨天夜里打扰你们，就赶早来通知你们了……”

 

“是嘛，我丈夫人比较马虎……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开始内疚起来。

 

“哪里，哪里，我们就怕你们今天要出门，电瓶没了电多扫兴啊，快去关了吧。”

 

我赶紧派大熊去关了灯。

 

我点头哈腰地送走了岡嶋太太后心里一阵暖流，这邻居真好啊！

 

 

 

 

遗憾的是，这么好的邻居居然爱好烧垃圾！

 

自从“雾灯门”事情之后，岡嶋家每隔一天就要在院子里面烧一次垃圾。自从“第一把火”被我警告之后，没再烧过塑料。可是，光烧废纸类的垃圾我们也受不了。且不说烟雾弥漫，关上所有的窗户在整个楼里仍旧能够清晰地闻到烟味，单是灰尘就足够麻烦。我们晒衣服都在楼上的阳台上，岡嶋家炉子里的烧出的灰就着风儿首先就吹到我们家楼上去。本来洗好的快要干的衣服，经过烟雾的洗礼后就变得像从火山灰里淘出来的一样。

 

 

当时的我真希望岡嶋太太能给我特别制作一个日程表，标明她家每次要烧垃圾的时间，我好趁早把衣服收好。

 

 

让我迷惑不解的是，大部分的日本人都讲文明懂礼貌，岡嶋家看上去也不像没有教养的人，住在这南田园地区的，也不可能是穷人，为什么他家放着漂亮的院子不好好收拾，偏要盖起个难看的炉灶来烧垃圾呢？

 

 

观察了一阵子后我才发现。秘密就在我们住的福生市的收垃圾制度里面。

 

每次我出门放垃圾的时候，都看到岡嶋家用的垃圾袋都是小一号的（20升）的垃圾袋。他家从来没用过大号的 40升的垃圾袋。

 

他们家是三口大人，我们家是两口大人加一小人儿。我们家每次倒垃圾都得用两个 40升的垃圾袋才装得下，可岡嶋居然一个 20升的就解决问题。

 

40升的垃圾袋是 600 日圆（约42 RMB）十个，20升的垃圾袋是 300 日圆十个……

 

原来，岡嶋家为了节约垃圾袋的费用，要为了节约废纸清洁回收的时间，把一部分可燃垃圾自行处理掉了。

 

怪不得，邻里关系哪能比经济效益更重要呢？

 

这让我和大熊真正佩服了日本人的节约精神！五体投地了！

 

 

 

烧垃圾的问题一如既往地干扰着我们的生活。

 

 

一天，大熊抱着想去院子里玩却因为烟雾出不去的蓓卡忍无可忍的说：“干脆，他们家的垃圾袋费用我来解决好了。我每周往他们院子里面扔几十个垃圾袋让他们使……”

 

“那这关系可就没法处了，这不是明摆着瞧不起人家嘛。再说人家不是没有钱，你看他们家的那台车……”我也无可奈何。

 

“这日子我可受不了，我家的院子我都出不去，我要去找律师啦……”大熊气急败坏。

 

“这种事情在日本很好解决，根本不用找律师……不过，我们要在这里住三年啊，再忍一忍吧。”我很无奈地说……

 

 

从那以后，大熊见了岡嶋家的人，连招呼也不打了，总是撅着个嘴，满脸的怨恨。

 

“你怎么不和岡嶋太太说早安？”星期天的早上，我听见岡嶋太太在院子里用英语和大胸说“Good Morning”，可没听见大熊回答。

 

“我讨厌他们，为什么要和他们说话？”

 

“亲爱的，越是讨厌人家，越是和人家有矛盾，越要在表面上显得像没事儿一样。甚至还要更友好。这样，一旦我们作出什么决定，人家才不会首先怀疑我们，更容易脱身，给自己找好台阶……”

 

“你们东方人活得真累，我可装不出来喜欢他们，每天闻着他们家烧破烂的味道，还要和他们点头哈腰？”

 

我非常理解我的大熊。其实，内心里，我恨不得把岡嶋家的炉灶立即给砸了。大熊每天就闻闻烟灰而已，我要洗衣服，晒衣服，伺候院子里的花草，还要照顾蓓卡，岡嶋家给我带来的不方便更多。

 

我只是暂时不想把事情做绝了而已。

 

 

 

忍了几个月了，我决定和房东谈谈。房东说他们住在这的时候一直忍着，他们家的孩子都在外地上学，就夫妻两个人，就忍下来了。我说我不行，蓓卡还小，我恐怕要得罪一下房东的老邻居了。房东说不介意……

 

我又决定找岡嶋太太谈谈。

 

可我一想，一旦谈开了，关系自然就僵了。我找给房东拨了电话，请求房东是否能找岡嶋家谈谈。没想到，房东对我说：“正好，你们是美国人，给他们厉害瞧瞧也好……”

 

我吃了一惊，看来，房东一家也被烟熏火撩到尽头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岡嶋家给我们燃起了“第三把火”。

 

 

一个星期前，我们正在吃饭，突然看到客厅窗户上映了好大一片红色。我和大熊都吓了一跳，出去一看，岡嶋家院子里炉灶上烧垃圾的火苗居然窜得有一米多高，还烧着了栅栏外面的矮树墙。炉灶距离岡嶋家的窗户仅仅不到一米，岡嶋家院子里还堆满了废物。

 

我让大熊把院子里浇花的水龙头开到最大，随时准备有意外发生。

 

然后，我毅然决然地拿起了电话，拨打了110。

 

 

 

警察不到五分钟就赶到了现场。我们听见岡嶋太太在门口大声嚷嚷着说从来没烧过垃圾；我们透过窗子看见警察面无表情地看着漫天飞舞着的烟灰对岡嶋太太说请不要在自行违法处理垃圾，警告一次后下一次有证据就要拘捕；我们看见随着岡嶋太太和警察强词夺理音调的逐渐提高周围邻居们家临街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估计这次让岡嶋家把脸都丢尽了，这是日本人最怕的。他们再也不会烧垃圾了……”

 

“那就好，谢天谢地……”大熊兴高采烈地挥了挥拳头，要和我击掌庆祝。

 

“我们和岡嶋家的关系也彻底完蛋了……”我居然有点儿后悔。

 

 

 

岡嶋家果然再也没烧过垃圾。炉灶虽然没拆，可他们家的垃圾袋子都改成大个儿的了。

 

当然，岡嶋一家看见我们再也不说话了。

 

 

这么近的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的确很别扭。

 

 

“我们是否太过分了？”我问大熊。

 

“我们也是被逼无奈，与其整天害怕房子被点着了，与其整天在烟雾弥漫中呼吸，不如不要这个邻居。”

 

 

 

“可是，现在多尴尬……”我苦涩地笑了笑。

 

 

 

“鱼和熊猫脚不可兼得……”大熊得意洋洋地用我的母语教育着我。

 

 

 

我咋就想不起来，啥时候教的他“熊猫”呐？

 

 

 

 

 

 

到现在有时候我还在想，自己是否做得过分呢，是否有比那把“快刀”更温和的解决方式呢。

 

 

真想对岡嶋太太说，其实我们的要求不高……

 

恐怕同岡嶋太太想和我说的话，一模一样……

 

 

 

 

 

（岡嶋家的院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