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散文游记 |


最近看新闻,说世界上最老的狗死了,它活了二十一岁。于是想起我家当年那只老黄狗,它活了十七岁,算是狗中罕见的“寿星”了。鄙人已人到中年,而我一生中最早的记忆,竟是与爷爷,与这只狗有关。
我的记忆,是从我一岁半时开始的,以前的事就完全不记得了。就在那年,爷爷死了,我们家的狗也死了;而在此之前,我与爷爷、狗有很多经历和故事,所以对其印象深刻。
我家的大黄狗,据我爸后来告诉我,是我爷爷在我爸小时候从一个朋友家抱回来养大的,在我出生时就已活够十五个年头了,算是非常罕见的老狗了。本来,农村人养狗,一般就是三五年,然后杀了吃掉;即使任其自然生存,那也是六七年就会老死,然后被吃掉的。此外还有被人打死的,狗之间打架死的,生病死的,毒死的,摔死的,饿死的等原因。不管是人的原因还是狗的原因,它们都极少有活到十年以上的。可我家的大黄狗,因它自身生命力就强,身体太健壮,且主人(我爷爷)又很爱它,舍不得杀它、吃它,所以才活了这么罕见的高年辰。
大黄狗先后侍奉、服务了我们家三代男丁,从我爷爷、我爸爸到我。它非常忠诚、称职、聪明、强壮,时时地地跟着自己主人,像影子一样,保护我们,照顾我们。
大黄狗长得高大、威猛、强悍,像牛犊子一样。而在我眼里,它更像是一匹小马了。再说它对主人很温顺、服帖、友好,怎么样玩它、闹它都行;对外人却很凶,极有敌意、警惕,所以别人都非常害怕它,很难靠近它,走路远远避着,就是来我家串门也很有些犹豫、觳觫。其实,大黄狗似乎从未主动攻击过别人,它只是为了保护主人、保护这个家。只不过,它的样子太威猛、强悍了。
正因如此,我家的大黄狗在我们家乡一带非常著名,甚至可以说享有崇高名望。
还是主要讲讲我一岁半那年吧。
在我记忆里,大黄狗虽已“高寿”,却仍没显示出一点苍老、憔悴、委琐、凌乱的颓势来。它总是那么高大威猛、力量无穷,同时也总是那么整洁、完美。它的毛发是纯粹的金黄色,毫无杂毛,闪闪发光,身上又从不长虱子、跳蚤之类,也没什么刺鼻的臭味,一双大眼睛炯炯犀利,令人不寒而栗,一对耳朵尖尖竖起,堪称汪星人中的“大帅哥”。
它驮着我,我就像骑马一样,在家里几间老房子当中,在房门外的空地与道路上窜来窜去——在小孩的我看来,因为它身子高大,步伐轻快同时又很稳,这简直有腾云驾雾、飘飘然感觉了。而且它对我很温驯、听话,我怎么弄它都可以。这让周围邻居那些小孩,包括大人,连靠近它都不敢的,实在是太羡慕了。
可是,它的第一代主人,也就是我爷爷,却已迅速衰老了。
我爷爷对我很好。一则,他四十多岁才有了儿子,而到六十来岁就有了孙子,自然非常高兴;二则,在中国据说有“隔代更亲”的传统,即祖孙之间比父子之间感情还深,爷爷疼孙子胜过疼儿子。我爸后来对我说,在我从出生到一岁半时,即我爷爷去世前那些日子,他是经常抱着我玩的,视我如至宝,天天笑呵呵的,连看我的眼神都非常柔腻、喜爱。
就在我爷爷去世前那几个月,就在我一生中最早有记忆的那段日子里,我爷爷躺在里屋他的那张旧式雕花大床上,天天就是我与大黄狗陪伴他。因为我还小,没法出去玩,还有可能是因为我爷爷喜欢我,希望我能在他弥留之际时刻呆在他身边;我爸要工作,我妈妈、姑姑要干农活。
我爷爷住的里屋,比外面几间房子的地基高不少。从中间的房子(我们老家称“厢房”)进入里屋,须经过一个颇高的木制门槛,比我的身高大概也矮不了多少。门槛在老家的方言中被称为“地方”。小小的我要迈过这个“地方”,可真是非常吃力。我得先将全身趴在“地方”上面,再用力让右脚先跨上去,接着右脚放下去落地;然后是胸部、腹部、双手、整个身子慢慢挪过去,最后是左脚搭上去,再让左脚放下去落地,才算完成整个过程。这就像一个成年人在翻过一堵很高的墙,难度不小。可我每天都要无数次迈过这个“地方”,伸展着蹒跚的小脚丫,去看我的爷爷,倒水给他喝。
我的奶名叫“铁桶”,是我爷爷取的。他躺在床上,在生命垂危之际,天天不断叫喊着我的名字“铁桶啊”、“铁桶啊”,声音显得嘶哑、绵长,却一点也不凄厉、难听,甚至还很醇厚、有韵味。几十年过去了,到今天这个声音似乎仍回荡在我耳边。
我爷爷每天不停地喊我,不光是喊我的名字,还要倒水给他喝。其实他并非老是渴、要水喝,而是希望我能不断去看他,不断在他身边。可是我一个小孩子,非常活泼、贪玩,尽管还没到跑出家门、四处闯荡的年龄,还不够这种力量,但是在自己家那几间房子里,却已经可以“纵横驰骋”、“腾挪跌宕”了,哪里愿意一直陪伴着一个垂暮之人?
再则,我爷爷若光喊我名字,要我过去,可能我还不会有那么大的积极性,不会那么卖力。毕竟,自己一个人到处走动、一个人玩、一个人高兴,比老是陪着他,那还是有趣得多;毕竟,迈过那个“地方”,对我而言还是不大容易的。所以,我爷爷每次叫我,就只好让我给他倒水喝了。于是,在“铁桶啊”后面,便无一例外还要加上个“后缀”:“倒水来啊。”这样以来,我就愿意做,而且马上做了。
可以想象,光我一个人空着手过那个“地方”就够吃力了,要是我手里再拿上一杯水,那便更困难了。我在过“地方”之前,先得把水杯放在“地方”上,在我好不容易整个人过了“地方”后,再去拿水杯。由于我每次都把水杯装得满满的,“地方”面积又窄,且表面不平,我又人小,水杯拿不稳,还会因为毛手毛脚老是碰掉水杯,所以我经常不是把身上淌得湿湿的,就是把水杯碰掉,水全倒了,于是又得再去装一杯。没过“地方”还好,要是过了“地方”,还得再回头过一次。因为我人小,又没人帮自己,可想象我当时那种既笨拙又努力的情形。
若干年后,当我上中学了,读到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背影》,对其中父亲跑去对面站台给儿子买桔子那幕,理解、体会起来就毫不费力了。因为,这一幕与自己小时候“何其相似乃尔”!
整个过程中,除了爷爷躺在床上,眼睁睁瞧着我,就是大黄狗自始至终在陪着我,看着我——那段日子里,它也从没出过门。
爷爷那浑浊、微弱的眼光里,大部分时间是殷切、关怀、慈祥、溺爱;但有时候,当他看到我笨拙、吃力地经过“地方”,或拿水杯的手不断摇晃、抖动,淌得满身是水,或把水杯打倒,又不得不再去装水,也忍不住乐了,可又笑不出来,就只好勉强干咳几声,而沟壑纵横的脸上溢满笑意。
大黄狗想帮我,又帮不上,干着急的样子——只是偶尔当我趴在“地方”上,它会在我后面用它的背脊拱一拱我的身子,让我稍微轻松点,速度也会快一点。但有时若它用力过大,或我自己没把握好,我也可能摔倒在另一边,这就等于帮了倒忙。它只得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陪同着我,在我身边不断迈过“地方”,与我一起去看望爷爷;接着又离开爷爷来同我玩乐、嬉戏。我现在想,它并不仅仅是纯粹陪我玩,想必它自己的骨子里也有爱玩的天性。它虽然“年事已高”,过“地方”却仍轻而易举。
我与大黄狗陪伴着我爷爷度过了他人生最后一段时光。但不久之后,我爷爷永远瞑目了,走得很安详、平静。那是一个晚上,我们家谁也不知道。到第二天清晨大家起床了,才发现爷爷早已停止呼吸,全身冰凉;而大黄狗两只前脚立在床沿,将头凑近,不断轻轻舔着他的脸颊和脖子。
人们送我爷爷上山(下葬)那天,大黄狗一路上数次纵声长嚎,哀哀不已。当我爷爷那具乌黑、硕大的棺木被放入深深的坟坑时,大黄狗又猛地跳了进去,趴在棺木上,久久不肯出来。在人们用黄土填满坟坑、垒起坟头后,它还躺在旁边,一动不动,眼角有条泪痕,似乎是红色的,有人说像是流眼血了。于是,大家都赞道:“这条狗真是条好狗,对‘想老爷’太忠心了啊!”“想老爷”是我爷爷在老家的大名。
大黄狗虽“年事已高”,身体其实一直很棒,神采奕奕、精神抖擞、脚步矫健。可就在我爷爷死后,它却随即显得情绪低沉、内心哀伤起来,并宣布“绝食”、“罢寝”,不吃、不喝、不睡,成天只静静躺在门口,耳朵耷拉,两眼眯缝,对谁都不搭理;有时又会夤夜在村子里、附近山头、田野上盲目四处游走,失魂落魄一般,很快消瘦、憔悴、委顿下去,无精打采,不几天便殚精竭虑、声息衰微,悄悄断了气,幽幽而去,其灵魂追随了我爷爷。否则我想,它可能还会再活几年,没准就有二十一岁,提前把“世界最长寿之狗”的桂冠摘到呢!
我们家本来也不是不吃狗肉的,可这只狗我们很不忍心吃,便在我爷爷的坟旁挖了个小坑,把它葬在他老人家身边,就让他们主仆俩永远相伴吧。
(此文先是收入我主编的《我的阿猫阿狗朋友》一书,后在《广西日报》、《老年知音》杂志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