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冬日的紫荆花
77岁阿坚2025年2月7日摄于广州所住社区
【回忆录】京津的冷峻(123)
“冷峻”是我去京津组稿的第一印象。1965年18岁时到首都,是火辣辣的暑假;1984年再去,大衣帽子围巾手套,全副冬装仍觉冷。那时人们羽绒服、棉袄、军大衣,颜色大都是蓝黑绿,我在广州看中一件紫色腈纶棉外套,是服装厂门市部橱窗模特身上的,双襟高领很特别,就买下这件样品,心想在北京与众不同。谁知《广州文艺》美编李锐文,夫妻俩到京与我通话,要来我那招待所洗澡,一见面我就笑起来:我和美编妻子苏小华外套一模一样!我领小华进机关浴室(分男女隔日轮换),只见水汽蒸腾中满屋女人,有的浑身赤裸洗衣物,有的慢悠悠洗头洗身,享受家里没有的温暖。我来自南方,不习惯澡堂,脱光衣裤很别扭。画家小华打量身旁的我,说你这身材去美院做模特肯定受欢迎!我含羞微笑,匆匆洗澡,做模特?想都不敢想。次日小夫妻约我去天坛拍照,手指头冷得麻木,按快门都不灵活。我想,上京组稿尽量别在冬季。
我按钟子硕推荐名单向北京作家约稿。某位中年人与我见面,请我吃晚饭后去报社小坐,在译著扉页签名送我。他独立办公室有床铺,解释说:“我常在办公室连夜写稿,家里从不过问。”又说你那招待所条件差,这儿有接待记者的房间,就在办公室斜对面。今晚别回去了,明天去鲁迅文学院组稿近得多。他笑指桌面:“喏,我拿到钥匙了。这里很安静,没人打扰。”说着带我去看房间,有四张床,被褥整齐。他半开玩笑:“夜里我过来敲门,你要给我开哦。”我吃一惊,说:“那怎么行!你敢敲门我就大喊!”担心他骚扰,我要回招待所睡,宁可次日重复坐公交转车。他看我执意要走,只好送我坐车,提议走去总站。九点多钟,寂静无人,只听见踩着积雪的沙沙声。路边停着一排轿车,他拉我在暗处站定,环抱我腰欲亲吻,我扭头挣开:“别这样!”他曾出国留学,说:“在国外女士和男士雪夜并肩走,临别拥抱亲吻很自然。”我答:“这是在国内。”他陪我坐一站,快到时问是否跟他下车,我说不,他就独自回报社。离京前我打电话告辞,他说你给我印象很好,我俩保持联系吧。回广州后我向老钟汇报组稿情况,说到此人言行,老钟说:“这位老兄!”此后仍由老钟联系他。
1986年冬我又去北京,向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会议代表们约稿。会期一周:1986年12月31日——1987年1月6日。出差前,6岁的远涛恋恋不舍:
“妈妈,你去北京过元旦,一定一定回家过春节吧?”“那当然。”阿波以前曾问我组稿一般去多久,我答:“快则20天,慢则一个月。”他不无埋怨地说:“你的时间是你的,我的时间也是你的,说走就走。”又说:“我知道你不去够一个月是不会回来的。”如今他只是默默地看我收拾行装,相识20年,他明白妻子工作极投入。我在外地自然记挂儿子,但唯有将他托付给阿波。一次阿波骑车载儿子,因太靠近货车,单车被挂倒,远涛半边脸擦伤要去医院敷药,我回家见状心痛不已。远涛从小懂事,不吵闹要买东西,我每到一地都买铅笔刀,塑料制品不贵,颜色造型各异,带给儿子做纪念。出差很少买食品,去北京则买200条果丹皮,开胃消食还便宜,够远涛吃几十天。我最喜欢蜜饯核桃肉,但见一斤没多少还偏贵,没舍得买。
全国青创会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京丰宾馆召开,那儿哨兵守门,出入不便,坐87路公交车从丰台回北京市区要一个多小时。经严格审核的近400名代表中,有大批来自各地的《广州文艺》的作者;北京、天津还有众多《广州文艺》的朋友。我受编辑部委托,向他们面致问候和谢意,首先须设法进入会场。我提前几天坐火车到北京,住进防空洞改建的招待所。在前台登记时引起北方住客注意,我刚进小房间他就跟过来,站在门口很窄的过道上,问我是否独自出差,有没来过北京,哪些地方没去过……我18岁那年初到北京就登上八达岭长城,进过人民大会堂,还有哪里没去过?有的,是圆明园。高大魁梧的年轻人说,我和你去圆明园吧!我忙谢绝,没时间去玩,要落实正事。而且我心里也怕,跟素不相识的男人去僻静荒芜的地方,谁知会发生些什么?他颇为失望,后来还几次问我有没时间去圆明园。
忘了通过什么关系找门路,终于拿到京丰宾馆出入证,住进主楼对面的内部招待所。同住的有其他地方来的女编辑,各自设法见作家、约稿件。那年冬季北京连降三场雪,同事小林借先生的皮大衣给我,我脚蹬长筒皮靴,显得英姿飒爽。由于身板瘦,穿几件毛衣也服帖,开会期间毛衣里外轮换,配上不同围巾就有新鲜感。旁人看女编辑阿坚,是有种南国风情。同事岑之京是广东籍作家,短篇小说很有岭南风味,获过省市各种奖项,他是青创会代表,还有花城出版社廖晓勉,我也较熟悉。我住招待所没洗澡房,大冷天要洗澡就得去主楼,幸好有之京他们关照。我也没大会餐券,但不少代表支援,你一张我一张,一天三餐都能解决。见到不少认识的朋友,大家对我都很亲切。广西来了李逊、杨克、黄堃等青年才俊,会议间隙我们去门外拍照。之京、晓勉还和我在颐和园结了厚冰的湖面留影。
某日我正吃着早餐,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蒙住我双眼。是谁这么顽皮又这么亲昵?我转过头,又看到了那双布着红丝的忧郁的眼睛。“徐星!”我兴奋地叫起来,他也很开心。徐星被誉为文坛新星,他1977年当兵,开始写作。1981年,复员后在全聚德烤鸭店做清洁工。1985年7月,处女作小说《无主题变奏》由《人民文学》杂志刊发。小说描写了一个普通青年——主人公“我”的日常心态,也描写了“我”和女友老Q以及“我”的那些室友们的生活情况。该作品被视为中国当代文学由传统转入现代的标志性作品之一,同时也被视为是“伪现代派”的经典作品之一。随后,徐星与朋友骑自行车南下,路过衡阳时市文联主席旷荣怿接待,并写信请我在广州予以关照。两位带信来《广州文艺》找我,在我想象中,因处女作打响而稿约频频的青年,免不了夸夸其谈、洋洋自得,我是不愿凑热闹捧场的。出乎意料的是,徐星沉默寡言,有一双布着红丝的忧郁的眼睛。几天后,我单独请他喝咖啡。“我最小的妹妹也比你大三岁,文革时父母被关押,哥姐们全下了乡,她靠每月15元生活费,独自捱过了中学阶段……”我这些话牵出他对往事的回顾。他还是个小学生,父母就被赶到外省的干校去了,每月将他的伙食费汇给北京一个小饭馆。男孩子用钱总是前松后紧,月底的十天八天就身无分文了。“那怎么办呢?你上哪吃饭?”我关切地问,他注视着对面的我不吭声。“你在北京有亲戚吗?”我再问。“那时候,用大人们的话来说,”他语调沉缓,眼睛一垂,说道:“我就……学坏了。”我再没追问半句。听说他俩经济拮据,我向编辑部汇报,预付稿酬,帮助两人顺利返京。青创会期间我没能抽空去徐星家深谈,
但通过简短交流,又看了他发表的文字,知道他仍是个清洁工,承包了偌大一个停车场、两个垃圾桶的清扫任务,我觉得不浮夸,好。
青创会强调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维护安定团结,加强领导,积极引导。开幕式上,秘书长宣读了巴金语重心长的贺信:“要做一个好作家,首先要做一个真诚的人。”“青年作家们,前面有灯光,路上有泥水,但是四面八方都有关切的眼光,整个民族同你们一起前进。你们不会辜负祖国人民对你们的期望。我信任你们。”王蒙1986年担任文化部部长,在会上做了即兴讲话。会议期间,思想敏锐的青年作家谈了真实想法与担忧。不少人情绪低迷,不知如何拿出符合上头要求的作品。有作家事后写道,有的代表无心开会,连被子也懒叠,半躺半坐闲聊,却见阿坚走进一个个房间,依旧热情地派名片,介绍《广州文艺》特色,恳切地约稿,他们都不好意思,立即坐正身子,认真倾听。他写道:阿坚在青创会上是一股清流。“阿胶”是一味中药,“阿坚”如此受欢迎,莫非也是一味中药?
“青创会”闭幂次日,我去天津看望几位没见过面的作者。20多岁的孙砺来招待所时,我正和几位女住客谈笑。我俩在街上兜圈,他开口便说:“阿坚大姐,我发现你的眼睛没有笑。凡是心灵负重的人眼睛都不笑。”我暗自佩服他的洞察力。他说:“别看我与三教九流的哥们笑笑闹闹的,我的眼睛并不笑。”他是顶着“右派崽子”的黑锅降临人间的,红领巾、团徽与他无缘。母亲几十元工资仅够一家四人糊口,还要接济劳改的父亲。“我从小不知道什么叫吃饱,只知道吃完自己的一份就是了。再冷的冬天也只是短裤外加条棉裤,没穿过衬裤、毛线裤……”15岁那年,他去北京看纪念总理的花圈、诗歌。他走着,看着,猛听得一声断喝:“小扒手,还不快跑?!”随后不由分说就被一员大汉往外驱赶。
当他意识到危险拔脚飞奔时,身后传来人们凄惨的呼号。他看到一位高大的把守路口的女民兵,张开双臂,把迎面跑来的学生裹进大衣里……孙砺沿途乞讨回天津,一位大爷得知他饿了几天,赶紧为他买来一叠烧饼,他双手捧着,向大爷深深地鞠躬。摸进家门后,灯下垂泪的母亲搂紧他痛哭失声……爱和恨都那么刻骨铭心,激励着他开始写作。他的中篇小说《皮甲克党人》在1986年第1期《小说家》发表了。小说描写一位从监狱提前释放的青年,以及一群与他有相似经历的同龄人,从文革的苦难中走出来,在新的社会变革时期,如何重新进行自我塑造。我写信给孙砺谈读后感,从此联系上这位作者。
第二天晚上,孙砺陪我去工厂干部王筠家。我做责编于1986年第6期《广州文艺》发表王筠小说《太阳雨》,《小说月报》转载后,引起在南开大学讲学的美国学者夫妇的兴趣,与中国学者合作译成英文,寄给美国著名作家彼得·马修森,不久即接回信。三天前,学者夫妇来王筠家宣读该信,称“《太阳雨》是一篇超时空的艺术品,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绝对是艺术品。”女士称赞说:“写得很冷静,也很客观,充满着一种潜在的激情。小说的氛国是通过人物及艺术情节自然发展而形成的,既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但同时又是含而不露的。”客人根据彼得·马修森的要求,请王筠提供自己的其他作品供选译,王筠当即拿出《黑雪花》等小说。他向客人介绍了《广州文艺》,“因为《广州文艺》是《太阳雨》的母体。”我为名不见经传的王筠开始崭露头角而欣慰。天津将召开王筠作品讨论会,《太阳雨》将在美国杂志发表,王筠作品译成英文后,将与我国几位知名作家的短篇小说一道结集出版……王筠不少作品,是着力揭示十年浩动给人们心灵留下的深重创伤的。美国客人曾好奇:“雪花不是白的吗?怎么您的小说题目是《黑雪花》?”王筠:“先生,不知您是否了解,那故事发生在颠倒黑白的年代?”客人点头:“噢……”
回到北京,《丑小鸭》杂志的陈京卫,开车带女儿和我去了趟圆明园。白雪覆盖着落叶、衰草、断垣,秃枝上栖着成群的寒鸦。矗立的残柱似老者凝睇我们,默然无语,我却分明听到他沉重的叹息。京卫比我低几届,他从北大荒返京后,放弃了读书拿文凭的机会,牺牲了个人写评论、小说、剧本的利益,—门心思办青年刊物,却困难重重,被迫停刊。亲友劝他作出明智抉择,不要“傻”到底,吃一辈子亏,可我知道他不会改变自己。我们几年前初识时,他赠我笔记本,扉页题字共勉:“正直、热情和认真,创造生活又常被生活愚弄,但它们是金子。”记得早些年,我看到圆明园残柱的明信片,立时被“为中华腾飞而努力”的口号激起满腔热血,而今天伫立柱前,我却不动声色了。这次出差,我听到几位女同胞的倾吐,其中有同行,有作者,甚至有邻床的旅客,她们都比我年轻,但生活得比我沉重。理解与同情,使我的心也变得沉甸甸。何况,身旁的京卫,从来是显得比我稳健的。我们交流着对社会、人生的见解,雪路上印下一个个足迹。个人的荣辱得失如过眼烟云,风雪转瞬会抹去我们的脚印,但只要确实认真走过一段人生路,足矣。
我和京卫父女拍了些彩照。圆明园的氛围太肃穆,令人难以笑开怀。未谙世事的小丫头欢蹦乱跳,空气中流荡着她银铃般的笑声。看到她娇憨的笑靥,不禁想起儿子那由上翘的嘴角和下弯的双眸构成的、极富感染力的笑容。不能体验痛苦的心灵是不健全的心灵,仅有幸福这面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愿自己和后代承受生活的酸甜苦辣咸,做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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