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祭家父仙逝三周年
过小年,扫厦,蒸馍蒸糕,炸元宵煮肉……忙完这一切,就到了腊月的月尽了。每到这天,他一大早就会吩咐她到街上去买红纸。等她夹着一卷红纸一溜小跑回来时,他已经在院子里向阳的地方摆好了饭桌——她知道,这一天他们都要围着这张饭桌转了。
他取出久未用过的毛笔和砚台,取出一本卷了边的老黄历,掸去上面的灰尘。他一边在砚台上倒上水,磨啊磨,磨出浓浓的墨汁来,一边给她讲一些关于笔墨纸砚的故事。就在这时候,已经有人上门来了。或者是本家的伯伯叔叔,吧嗒着一把旱烟袋,放下手中的红纸,圪蹴在院子里谝一会儿,然后又吧嗒着旱烟袋走了;或者是队里的小孩儿,有的还是她的同学,跑着进来把纸一放,不说一句话,又跑了出去……总之不一会儿,桌子上就会堆起一座纸山来。他把这些纸拿下来放到一边,取出一张来,在桌子上叠出米字格儿来,然后眯着眼问她:该写哪一条呢?她就翻开老黄历,翻到有春联的那几页,认真地挑选起来。因为年年要写,好多字她已经认识。碰到不认识的,她就问他,然后大声把她挑好的那条念出来。他听她念完,点点头,大笔一挥,就写起来。
就这样,她念,他写。可是,她要忙不过来了,因为她除了根据每个家不同的情况挑选春联以外,还要帮他磨墨,帮他裁纸。她忙得两只手上红一道,黑一道的,不一会儿,脸上也红一道,黑一道了,好像戏里头的关公。可是,他不帮她。她还没有叠好纸的当儿,他就抽一袋烟,然后讲起他小时候的故事。那是她听了不知多少遍的故事了。他那是很小,跟她奶奶也就是他的妈妈去西安找她的爷爷也就是他的爸爸。他爸爸的生意好像做得很大,从西安到洛阳都有他们家开的盐店。等他和他妈妈到西安时,他爸爸却去了洛阳。于是,一个伙计——他说得有名有姓的,可是她终是没记住——套着大马车,送他们去洛阳找爸爸。那个伙计穿着洋绸衫儿,戴着一顶礼帽,煞是神气。一路过去,碰到相熟的人,这伙计就一边叭、叭地摔着响鞭儿,一边大声说:“送张大(张大掌柜)的家眷啊!”于是沿途的人都肃然起敬,纷纷向他们行注目礼。她不关心这些,只关心他在哪里上的学,怎么能写这么好的毛笔字。他说他在西安上了两年的小学,后来他爸爸出事了,就没有再念书。她很惊讶,只念两年的书,可是他会写漂亮的毛笔字,会打一手好算盘,会讲很多很多的诸如三侠五义说岳全传之类的故事,肚子里还有好多好多她怎么也想不出答案的趣题儿,这怎么可能?她就说他哄她,他就越起劲地辩解。就这样,他们一边忙,一边就把日头比到村西头去了。
快要天黑了,他们把小山似的红纸也写成了一副副的对子。有的人过来取走了自己的对子,有的没有来人,她就一家一家送。到末了,他还会数一数本家里有谁家没有送红纸来,就会用她买的红纸多写几副,让她送过去。她送去的时候,这些家的大人就会很热心,要塞给她一些好吃的。她总是捂紧自己的口袋,赶紧跑掉。
不光是写对子写得好,在她心目中,他是无所不能的。上小学一年级了,老师让他们学算盘——这难不倒她,加减乘除,他早就教会她了。所以,她的珠算一直在班里遥遥领先。有一天,一个意外的情况出现了。一个总是流着粘稠的鼻涕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女同学在课堂上露了一手,给大家表演了心算。大家一边听老师报算式,一边看这个女同学刷刷地在黑板上写出答案来,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她在下面悄悄用算盘算了一遍,竟然没有一个答案是错的。最后,同学们给这个女同学拍起来了巴掌,可是,她的脸却激动得通红。放学了,她赶紧跑回家,要他教她心算。他笑笑,说他不会。她的泪溢满了眼眶儿,然后顺着两颊往下流,小河一般。她生平第一次跟他哭闹:人家说心算是她爸爸教的,你也是爸爸,你为什么不会?而他只是笑着,不理会她,她就大大地哭了一场。
好多年后她才明白,她不是因为被女同学抢了风头而难过,而是,她不愿意别人的爸爸超过他——事实上,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她一直认为,他是最好的,没有人能比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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