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五点离开太原,驱车千里,回到我的家。
回到生我养我的家。
再有一个小时,就是今天了。
大家围坐在院子里,等我回来。
我进了家门,说了一句:先报个到吧。径直走进堂屋,端端正正地在父亲的灵桌前磕了个头。
我说:爸,我回来了!赶了一千里的路,我回来了。
就是赶一万里的路,我还是要回来。
因为前年的今日,我没有早一点回来,回到你身边!
前年的这时候,弥留之际,你在生死的关口挣扎,你是孤独一个人,面对一个人最惧怕的辞世时刻!
尽管我们都围在你身边,可是我们已经束手无策!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剧烈地喘,间歇地抽搐,眼角渗出一滴混浊的液体!
你的胸口滚烫,可是你的四肢冰凉!
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知觉,还会不会痛苦,会不会恐惧,会不会忧虑!
我紧紧地握住你的手,可是我知道——
坠向死亡深谷的断崖上,你牵不住任何人的手!
虽然你已经昏迷,但是你应该还会有意识。
那么,那些已经不由你驾驭的虎狼一样狂暴冲撞的错杂思维里——
有什么?
是年少突然矢怙的悲戚?是刺刀下挑战壕的惧怕?是独自夜行百里的胆怯?是盐店里小学徒揣着委屈的悲苦?是孤儿寡母受尽的白眼与欺凌?是无数次经济的困顿与窘迫?是与老妻的白首相对?是一次次村口街头对孩子们的翘首期盼?是女儿、孙女儿带给你的欢笑?
那一刻,占据你最后的思维领地的,是什么?
什么是你一生最深切的苦痛?什么是你一生最骄傲的欢喜?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
而当我回到你身边时,已经没有机会听到你留一句话给我!
你的安慰或者遗憾,责怪或者宽宥,牵挂或者不舍……
你都没有留一句给我!
父亲啊——
你没有留一句话给我,是我对你的最大的亏欠!
终于,有一刻,其他的亲人都出去忙着准备,准备送你上路。
急救室里只留下了我们父女。
我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你的全身!
你的一丝不挂的全身!
老天的安排如此让人叹惋!
当我一丝不挂地攥着双手哇哇啼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时——
你一定看到了我来时的样子;
今天当你一丝不挂地平摊双手一言不发地离开这个世界时——
我看到了你离去的样子!
我的到来,给你带来了什么?
你的离去,给我留下了什么?
我看到——
曾经纠缠过你的忧愁、烦恼、病苦,曾经紧贴着你的欢喜、快乐、慰藉——
你都放下了。
你平静地躺在担架上,像一个熟睡的稚嫩的孩童!
你的疼痛了几十年的,蜷缩了、扭曲了半辈子的双腿,竟然也伸得笔直,像从来没有病过一样。
我始明白——
人到这一刻,才真正把一切的东西都放下了!
包括自己至爱的人,牵肠挂肚的事!
父亲啊,你一言不发地抛掷下了我们,是我们对你最大的亏欠啊!
千里万里,在这一天,我都要赶回来!
我不要再亏欠你,哪怕一次。
虽然你已经完全不可能知晓。
今天,故土肥沃,草木茂盛,庄禾茁壮,地气升腾。
我双膝跪倒在雨后泥泞的土地上,禁不住热泪成行。
半人高的茂密的野草,夹杂着浅笑的野菊,覆盖了你的坟头。
世上有多少平凡而认真的人生,也同样会被纷繁而疾行的世事淹没。
然而,总会是要留下些什么的。
你平摊双手而去,留下了你的一切给我们。
我们欠你的,怎么样才能还给你呀!
江河不可以回流,草木不可以逆长,四季不可以倒转,我们欠你的,只有还给那些你爱的人,你期冀的事,你牵挂的路途啊!
父亲,你离去了——
而我们才真正长大!
因为我们才明白了——
你把你的姓氏,你的基因,你的血脉,你的无言而宽厚的爱……
留给了我们。
这是我们一生最大的财富啊!
我们才明白——
知道亏欠,才会知道回报;
知道回报,才真正长大。
一个孩子,不管是多大的年龄,不离开父母,就不会真正长大!
可是我还是想——
我还是想做你的孩子啊!
我的父亲!
写于2007年8月11日星期六
农历六月二十九日
先父二周年忌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