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有感而发(一) |
朋友
常听人说他怎么好结交朋友,朋友如何如何多,我心中总是感到很惭愧。因为我这个人平时懒于应酬,疏于交际,说实在的,朋友很少。又因信奉“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的古训,朋友之间往来也不是很频繁。以至于有的朋友几年不见,没有电话来,没有书信往,“淡”得连“水”都快没了。但偶有闲暇想起这几个人来,总觉得是真正的朋友。虽然我们之间不曾称朋道友,也彼此帮不上什么大忙。古有人名王阳,出任益州刺史,他的朋友贡禹听说了,弹去帽子上的灰尘,准备王阳推荐他做官。这样的事在我们之间是不会发生的。我们之间有过的,只是寒冷冬夜里彼此拿心灵给对方取暖,舍此别无其他。但这黑暗凄冷中的微光却能烛照人的一生。有好友一人毕业后去一山村教书,数年不见。我出差路过附近,辗转数十里去看她。我无厚礼相送,她亦无好酒相待。一夜絮语至东方发白,熟稔得就像从来没有分开过。有好友一人在京读博士,我去了,住在离她学校很远的地方。一个电话打过去,她骑一辆破旧的单车,冒着夏天的毒日头,赶了几十里地来看我。见了面,不说他话,先告诉我新近有什么好书上市我应该看看。就像上大学时,她每每从书店回来路过我宿舍给我说话的样子。而我红尘沾染若干年,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古人云“君子交有义,不必常相从”,“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想说的就是这种朋友。
魏晋名士多风流,其交游也堪称千古绝唱。阮籍的母亲去世了,许多人慕他的大名前去吊唁,其中不乏达官显贵,阮籍俱以白眼相向。但嵇康备酒挟琴来到灵堂时,阮籍心中热了,露出了他千金不换的深褐色眼珠。因为阮籍明白,这位才是他真正的知己,用美酒和音乐来送别他操劳一生的母亲。而这位嵇康,本身是一位大学者,还是曹操的嫡孙女婿,只为了兴趣,就到郊外去打铁。他的朋友文学家向秀知道了,安然自若地到铁匠铺给他当下手。这种友谊,我想也可用三毛的话来概括:“神交至此,人生无憾,所谓笑傲江湖也。”
有句话叫“朋友贵相知,何必金与钱”,旷世之谊也有超出这个规律的。孙中山当年和张静江初次见面即发觉彼此志同道合,张于是和孙约法三章:革命如有钱的需求,拍电报给他。拍一字,汇一万元;拍二字,汇二万元;拍三字,汇三万元。电到即汇。后来每当孙中山山穷水尽之时,张都一一如期如数按前约将款汇来。这种一诺值几万金几十万金的情谊,现在恐怕是找不到了。按现代人的观点,张应该首先给孙提个条件:革命倘若成功,给他个什么官当当。可张并不曾这样做。
近来常有人振振有词地讲“朋友是财富,关系是资源”。还有日渐热起来的一种无店铺营销,成功者告诉你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列出一张朋友或亲戚名单,从中找出你的准顾客或发展对象。我听了以后心中不免惴惴,生怕上了什么人的“黑名单”,即便是我并不拿他当朋友。果不其然,还真有不少人把我从“黑名单”中筛选出来想作为优良品种进行培育,搞得我被动又难堪。好在我这人除了读书写字——读书写字也并不见得就能做好——以外,一无用处,且又道行很深,才没有被拉下水。有人说我这人很落伍很傻,但似乎落伍又傻的人还不止我一个,梁晓声也算一个。梁晓声的家人想通过他的朋友关系找工作,梁晓声很书呆子气地正色以告:“我一向将和他们之间的感情、友情视为‘不动产’,唯恐一运用,就贬值了。”想到梁晓声其人都能不避迂鲁,我心中也不再自惭形秽。
尽管如此,在“朋友”越来越多的今天,我常常感到自己越来越搞不清“朋友”的定义。书呆子自然只能向书请教。古人称同志为“友”,同“门”(同一个老师)为朋,“朋友,以义合者”。而《现代汉语词典》上把“朋友”界定为“彼此有交情的人”。而“交情”,不过是“人与人交往而发生的感情”。思忖半天才明白,“朋友”的词义扩大了,不再专指志同道合、意气相投的人。看来自己确实是食古不化了。不过,此文若能引起一些朋友对“朋友”的一些感想,也就不枉坐热笼半天了。
(原载《随笔》 1998年第2期,后被《作家文摘》1998年4月22日“生活随笔”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