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有感而发(一) |
行行重行行
说不清是哪天,说不清是一个什么样的天气,说不清是谁送谁——总之,在那个我们居然待了一千多个日夜的城市的站台上,我们分手。
我始终认为模糊是效果最佳的记忆方式,这不,我对那天的心境刻骨铭记。
那个鬼地方整个儿就是一个灰堆,到处是灰的建筑,灰的人群,灰的烟囱吐着灰的烟雾。
你是到这儿以后才知道城乡差别其实就是晦暗与明朗,复杂与单纯的区别……你不止一次对我说。
可这个地方偏偏种满了那么一种树,一到夏天就连天接地地开红花。也许人们以为这会为这个缺乏色彩的地方增加点色彩,结果恰恰相反,被灰尘蒙蔽起来的红色更加使这个城市显得晦涩而沉重。
咱们就是在这么一种背景上分手的,站台上立着一排因被栽错了地方而显得很尴尬的树。(而今天,当你走过那排高大的冬青,初冬的阳光温和地落在你抱在胸前的典籍上时;当我坐在面南的办公桌前处理永远无法穷尽的读者来信,雪后的山岚时不时给我疲倦的双眼以淡蓝的抚慰时,我们是怎样怀恋那个度过我们一生中最美好年华的小城啊!)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你对我说,说什么我不记得了,总之你说你很茫然。我点点头,极力肯定地说,是,是,是很茫然,一切似乎都是空洞。虽然不能说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但真的一切显得那么不可把握。一切,我记得我还补充说,包括爱情。
可当初我们不是这样。当初我们在班会上朗诵《青春之歌》中那首著名的诗,谁也抑制不住内心澎湃的激情;当初我们泡上一个星期天去搜寻全城各个书店的过期书刊,用我们以为很便宜的价钱买回来,那种心情像一夜间成了大富翁;当初我们还各自真诚地爱着人,每天晚上点上蜡烛,眼泪斑斑地涂写日记……可那天,在站台上,一切都变了。我们俩衣着时新,容颜娇嫩,心境却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妪。
(今天想来,我倒觉得不是四年的大学生活给了我们极大的精神负担,也许更可能是即将踏入社会那种面对现实面临的焦虑压倒了我们。我们在校园里最爱唱《故乡的云》,有谁知道,走出校园才真正开始流浪,校园才是我们灵魂的故乡。)
而这其实正是一个新的开始。你即将北上到一家著名的学府读语言学研究生,我南下到一家小报应聘担任文编。我说你在这个人人言语功能都很发达的时代读语言学是一种时髦,你笑我户口揣在怀里浪走江湖是最不俗气的潇洒。而我们都很清楚每一种选择背后都有许多“不得不”,都包含有许多无奈与失落。
于是面对不同内容的祝贺我们只有重复张晓风的儿子发明的那个命题:
怎么样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又怎么样?
在苍白的午阳下,我从你脸上再也找不到一丝清纯与甜蜜的气息,你想必在我的笑容里也看不出当初指点河山的气概。谁说过的,过了分流考试就像迈过了三十九岁到四十岁之间的门槛。我们感到疲惫不堪又乏味至极。我们这才觉得自己是轰轰烈烈地开始彻彻底底地失败了,于是大学后半期我们躲着各种各样抛头露面或出人头地的机会,我们突然觉得写作和演讲是由口头和书面表达的两种不同形式的矫揉造作。我们把自己埋进各种各样发黄的古籍里面寻找心灵的寄托和思想的深邃。而后来这一切也厌倦了。有一天,我们去旅游,在未曾删芟的大自然面前,我们像孩子一样放纵。回来后我们案头都多了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同时,我们都把他的前言背得滚瓜烂熟。也许,我们从光脚丫走惯的山路上出来,注定一生要做无根的云,以流浪为主题,从这个山头飘向那个山头。却没有哪一个山头是我们可以栖身的地方。
汽笛响了,一切无可把握又不可抗拒。我们曾经讨厌笼子,而一旦笼门打开,不是冲上蓝天就是坠下土地,而更可怕的是被一些温柔的风景所吸引,甘心接受另外一种囚役,却永远消磨掉了起初的力量勇气。
分手在即,你让我们各自为未来做一个预测性的注解,我随口说道:“行遍天涯等断篷,作诗博得一生穷。”你笑笑,念道:“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我们相视而笑,浑身顿时觉得一轻。我们是长有反骨的,注定要不断地背叛现在的生活,品尝新的甘苦得失。也许只有这样,才不会才思枯竭,思想平庸。只是,我不知道,峰回路转,年光流尽之后,我们相遇在某个路口,还会不会有这样默契的笑容。
(原载《红烛》 总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