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根白发

　　你曾满怀尊敬满怀疼惜地数过父亲头上的白发，怎么也数不过来。你说染染吧，父亲含笑摇头，老了还染它作甚？

　　父亲不是演员，更不是日理万机的官员。他仅仅是个农民。他所有的工作便是春播夏耘秋收冬藏和一家人的衣食住行。父亲有一头白发，他不染发，谁都认为他只出于农民的习惯。你却固执地膜拜着父亲头上的每一根白发。落叶是秋天的旗帜，呼啦啦地飘落时，不仅仅有岁月流逝的遗憾，更多的，是一种智慧和成熟的大度之气。不论是大树小树，不论有果还是没果，每一棵普通的树每一片普通的落叶上，都会印有春天的风沙，夏天的烈日，甚至还有虫蛀的洞，雨打的窗。

　　而白发，不也是每一个或平凡或伟大的老年人的旗帜吗？一根白发，就是一个故事，一段沧桑，一篇爱的乐章。

　　你做梦也没想到，第一根白发会在你正值花季的年龄悄然而至。

　　走在暮春繁茂的浓荫里，你第一次低下头。是的，你看见在生长的季节里也会有生命的叶子飘落，只是你不明白，是初春的乍热乍冷，是纷乱的三月雪，还是那悄悄从身边走过的柔风，催落了这原本笑傲在枝头的一枚。

　　你凝视着你早到的白发，慨叹“三岁就有了抬头纹”不再属于那个逗人发笑的相声。酸涩的初恋，失落的梦，蹉跎了的岁月，也许正是这根白发的记忆。

　　你问父亲，父亲也哑然。父亲年轻的时候，不知道有染发术，而你的周围，有多少个被现代美容手段遮掩了的少白头？

　　这便是两代人。父亲蹈砺了人生的种种苦难后才迎来皓首的暮年，而你，连一次死去活来的爱，连一次惨重的失败，连一次辉煌的成功都不曾拥有过，生命的树下就开始落英缤纷了。

　　你把你的白发细心地夹进日记。谁不想活得鲜亮、丰满、深刻，然而更多的青春只能在单调、平凡甚至于琐屑的磨盘上，剥落掉年轻的色彩。有什么遗憾和怨恨的吗？在别人看来也许连一个平淡的故事的背景也够不上的一件小事，你曾为之刻骨铭心过，肝肠寸断过，痛彻肺腑过，这就够了。你该明白，只要没有麻木，青春永远是青春。

　　你有点后悔拔掉了它——你的第一根白发。黑发中的它鹤立鸡群，才会向人们标明你，标明你们这一代人的与众不同。但是，那记忆犹新的拔头发时的微痛又在提醒你，你的秀发里，仍留有它的位置，就像任何一片叶子飘逝，都会在母体身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疤痕一样。

（《山西师大》 1992年5月30日“七彩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