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母亲说，生我时已是第四胎，抱极大的愿望希望我是男孩，结果仍然因少那么一点而大失所望。先前三个姐姐月子里，都不曾得到父亲的垂爱，偏偏这多头的一个我，父亲当天就趴在跟前看了又看，亲了又亲。不知是父亲年龄大了爱心加重，还是以此举来宽慰母亲，抑或是我们父女有某种心灵上的相通，总之，母亲说，父亲跟我最亲。不爱说话常虎着脸的父亲跟我有话说，对我有笑脸。

　　女友们谈到父亲，多以没挨过父亲打为骄傲，而我这个受宠的老生女却挨过父亲不止一次的打。一次是我小时生病不吃药，一家人围着哇哇哭的我一筹莫展。父亲急了，把我抱在怀里，用一根筷子别进了我的齿间。我越发凶，药汤喷了父亲一身，差点气绝。但最终，倔强的我还是投降了。自那以后，我每到生病就乖乖吃药。

第二次便有印象了。野惯了的我过了上学的年龄，还没有去学校的意思，父亲把我送到校门口，我一转身就抱着他的腿不撒手。父亲火起，扬起手就揍我。我一看父亲真心打我，赶紧鸣锣收兵，抽泣着抱着板凳进了校门。

　　第三次是因为我嫌用自制的煤油灯不风光，缠着母亲要买罩子灯引起的“家庭纠纷”……

　　在我的记忆中，有被角边经常被父亲悄悄放上的糖果，也有从小学到师范，父亲一直为我包书皮的影子，但我常常更感激父亲这三次的严厉：一个人生病怎能不吃药？到了受教育的年龄怎能不入学？特别是第三次，它告诉我，在艰苦的日子里，亲人们该怎样体贴入微，患难与共。

　　因家境贫寒，初中毕业后，我收起了自小儿的梦想，用一张通知书改写了自己的人生之路。但是，那收起的梦就像珍藏的一个爱了多年但没得到的情人的照片一样，每次翻检都会黯然伤神。父亲自然理解他的小女儿，总是觉得对不起我。后来，当深造的机会出人意外地到来时，我没回去，只写信告诉父亲：我要考试，我不能第二次失去机会。几天后父亲拐着病腿赶到学校放下了50元钱。他没说一句关于考试的话，但我知道父亲想说的一切。看着那钱，我落泪了。

　　来到师大后，父亲来看我了，腿越发瘸，人越发胖，头上脸上新添了白发和老年斑。当我搀着父亲看遍了图书馆、餐厅、教室、操场后，有人对我说：“我真服了你！要是我，我可不好意思！”我盯着她，少顷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外乎是说我的父亲是个又老又土的农民。我平静地看着她，却在她脸上找不出一丝愧色来。我没有话对她说，心里却想：你可以藐视我，但绝不可以藐视我的父亲。就像你可以藐视大树，却绝不可以藐视大树赖于生长的土地一样。

　　和父亲通信很勤，父亲来信，谈稼穑，谈巷事，谈小侄女新添了牙，却绝不会谈他的病，他的晕倒，他的想我，至多在信末添一句：你母近来常梦见你。纸短情长，常令我泪湿墨迹。我去信，谈新近胖了，学习成绩上去了，发表文章了，却闭口不谈单独面对世界的那份孤独、痛苦与无助！我常想，和生养了我们的父辈比起来，我们应该为我们的软弱而羞愧！父亲，父亲，我是你心头的一块肉，而你却是我灵魂深处的一盏灯啊！

（原载《山西师大》 1992年9月10日“七彩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