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老夫妻是婆婆生前的邻居和朋友。在婆婆生命中最后的几年里，他们几乎每天都去看望她，照顾她。婆婆经常对我们说，这样的朋友，给钱他们不要。我恐怕没有机会可以回报他们了。我们安慰她说，请放心，这份情，由我们来还。

    婆婆去世以后，我们每年秋天都邀请他们到海边的房子来住三，四天。这几天里，我们放下一切事情，认认真真地陪他们吃，陪他们玩。今年，已经是第五个秋天了。

    在他们到来以前，我像一个讲究礼仪的女主人，翻到去年日历的那几天，认真准备功课。日历上详细地记载着我们去年在哪些餐馆吃了饭，他们有什么忌口，陪他们去了哪些地方游玩。有的事情是可以重复的，比如说餐馆。也有的事情，是不能重复的。比如说游玩的景点。为他们准备的客房，是他们去年睡过的。我特意翻找出他们去年用过的被套。我希望给他们留下一个感觉，这个房间一直在等待他们。他们是感情细腻的人，他们在意这些，也在乎这些。

    他们是通晓情理的人，并不只是来接受我们的款待。他们精通园艺，所以，他们总是带着花剪来作客。就在这几天里，他们抽空把我们的花园修剪打点得利利索索，为花卉过冬做好准备。把酒长谈的时候，他们开始讲婆婆生前的趣事。这些故事他们每年都讲。在开讲以前，他们总会问，这个故事我们已经讲过了吧？我们斩钉截铁地说，不记得了。他们于是兴致勃勃地再讲一遍，我们也兴致勃勃地再听一遍。如果世界上有灵魂的话，我相信，这个时候，婆婆是跟我们在一起的。

    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夜，我把几天来拍摄的照片在电脑上一一打开，让老太太挑选以后，打印出来寄给她。她很开心很有兴趣地看着每一张照片，最后只挑了一张我们四个人的合影。

    我问她为什么只出挑一张？她沉吟了一下，很平静地说，这些照片都很好。可是，等我们不在了，我们的子女会把它们全部处理掉的。与其到那个时候，还不如现在就把它省略了。这样美好的时刻，我们会一直记在心里的。

    我安慰她说，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的孩子们肯定很乐意保留父母的照片的。她说，那当然。但他们保留的，也只是他们跟我们的合影而已。我们的朋友，我们自己的欢乐时光，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那种对身后事的清朗和决绝，让我非常震惊。

    临走的时候，我们约定了明年秋天见面的日期。这个日期就像一个航标，照亮了即将到来的岁月的茫茫大海，未来所有别的计划和约会，重要的和不重要的，都将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个航标。

    但愿这秋季的约会长久而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