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的牙科医生乔迁之喜，请大家去热闹热闹。新诊所里挤满了客人和鲜花。正吃喝得热闹，出来一个女里女气的男人，说他要介绍一下他陈列在这里的陶罐。据说他在日本学了三年陶制艺术，又把日本大师请到这里，帮他建了一个烧制陶器的火炉。据说这些陶罐上的颜色纯是由火焰自然烧成的。烧制一次要三天三夜，每隔十五分钟就要加一次木柴。听了以后觉得很对不住他，因为我光看花，根本没注意到那些放花的陶罐子。他说完以后有人补充，说他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叫柯勒维支。他是柯勒维支的孙子。这个名字把大家都镇了一下。这是个很有名的木刻家。我是从鲁迅的某篇杂文里读到这个名字的。

        怀着对鲁迅的崇敬，我去认真瞻仰那些陶罐子。都是黄色的，有淡黄，深黄，纯黄和不纯的黄。我对陶罐子比较有切肤之痛。因为家属小时候众多的业余爱好之一是烧制陶器。他们家有一间房子里面还有一个专门烧制陶器的电炉。所以我们海边房子的窗台上放满了各种各样自己烧制的陶罐。有黄的蓝的黑的绿的，圆的扁的大的小的，有用来放东西的，也有用来放花的，也有就放在那里看的。个个都是艺术品，一个也不能随便扔。

        看完以后我对家属说，你烧的那些罐子比他的漂亮多了，色彩丰富，造型也有想象力，以后你的牙科医生再搬家，就把你的陶罐子借给他放花好了。这样的米汤一点也没把家属灌糊涂。他很蔑视地看看我，说，你懂什么，我那是初级的东西，颜色是上了釉，用电炉烧出来的。人家是大师，不上釉，这样的颜色完全是自然烧出来的。三天三夜，烧木柴，一直要保持一千五百度，难度很大的。

        回去的路上家属特意绕道，顺着柯勒维支家的花园开了一圈。他的房子很大，花园也很大。后花园有一个露天的炉灶，估计就是日本大师打造的。在临街的大门口，陈列着一个玻璃橱，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浅黄颜色的陶罐。显然是他的代表作。家属停下车，仔细去瞻仰，然后说，哪天要来参观他的工作室，要买他一个陶罐子，还要跟他玩。

        牙科医生对我们说过，他买了一个陶罐子，很贵很贵。牙科医生在德国属于富有的群体。他说很贵很贵，就真的很贵了。可我实在看不出那陶罐有什么出类拔萃之处。玩玩可以，再给窗台上增加一个陶罐，就不好玩了。

         家属循循善诱，说你不是最近翻译了小王子吗？小王子在他的玫瑰上花了很多时间，所以这朵玫瑰就是独一无二的。这个陶罐也是这个意思，不明白吗？

         我很镇定地说，说到小王子的玫瑰，我们就有统一认识的希望了。那朵玫瑰对小王子来说确实独一无二，但对其他人来说，她就是一朵普普通通的玫瑰。我们不是小王子，我们只是那观赏陶罐，哦不，玫瑰的人。

        我见他没话可说，就乘胜追击，再打一个比方吧，两个人跳舞，有一个人戴着镣铐在跳。最后大家觉得还是不戴镣铐的人跳得好。戴镣铐的不乐意了，说他是最好的，因为他戴着镣铐还跳得这么好。

        问题是：谁让他戴镣铐了呢？

        重要的是陶罐本身，什么日本大师，不上釉，三天三夜不睡觉，每十五分钟加一块木柴，这都是镣铐，跟审美有关系吗？

        家属说有，我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