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人文/历史人生责任疼痛 |
分类: 散文集《风中私语》 |
巴西小乌龟
徐果同学8岁那年就开始一个人坐着国际航班飞来飞去了。这种无大人陪伴的孩子脖子上挂一个蓝牌子的塑料袋,袋子里放着机票和护照,由航空公司的成员把他们领过海关和安检。那天航空公司的人把他交到我手里,我觉得他的神情很诡异,就问他出了什么事。他紧闭嘴巴不说话,紧紧抱着他的背包。到了家里,他打开背包,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盒子,里面是两只绿壳红边的巴西小乌龟。我心里一惊,因为我从来是个不太喜欢小动物的人。他兴高采烈地说这是他和爸爸在海南岛的马路边上买的。我不想扫他的兴,就把它们放到一个玻璃瓶里。晚上,我对徐果的德国爸爸说,我们明天带着徐果到离家不远的阿尔斯黛湖边去,我们教育徐果要还动物自由,给小巴西龟举行一个放养仪式,把它们扔进湖里去算了。
徐果的德国爸爸很严肃地看看我,说你这是在骗自己嘛。巴西龟是热带动物,扔进阿尔斯黛湖,没几天它们就冻死了。我说那怎么办。因为老回中国拍片子,养个孩子已经觉得很麻烦了。他依然很严肃地看着我,说你要把乌龟留下来。徐果的德国爸爸不是基督徒,也不是佛教徒,但他坚信世间万物的一草一木,飞鸟禽兽的生命和人的生命一样,都是平等的,都是应该爱惜的。他说你就把它当成是对徐果同学生命意识的教育和责任感的教育。我被他击中了软处。他知道,万事万物,一提到儿童教育的高度,我就会尽全力认真去做的。因为我想把我的孩子教育成一个优秀的人。
从此我就跟宠物店打上了交道。先买了一个鱼缸,刚拿回家去,就意识到是买错了。因为这是热带动物,需要保持水温,所以应该是带盖子的。单是带盖子的鱼缸还不够,宠物店的人说还要买个加热器,给水加温。水温暖了以后容易臭,所以又得买个过滤泵。水温到了也清洁了还是不够,还要买点小山小桥小石子放在鱼缸里给人家玩玩。食物也是大事情。买了一罐鱼食,人家还不爱吃。去请教宠物店的人,小伙子翻给我看了一通书,又让我们买了另一种鱼食。每次我都坚持带着徐果同学一起去宠物店跟人家探讨研究,以加强他的责任感。可徐果同学还常常没有空,不是有小提琴课,就是有小朋友的约会,都是些名正言顺的理由。到后来,给乌龟喂食的是我,给鱼缸换水的是我,时不时跑到宠物店去聆听小伙子教育的也是我。最可气的是那个宠物店的小伙子,跟我讲话的时候就象一个教授在跟家庭妇女讲道理。我每次气得咬牙切齿地回家,但碰到问题还忍不住再去向他讨教。
两只巴西龟从硬币那么大长到了巴掌那么大,硕大无比的鱼缸突然显得拥挤起来。徐果同学开始害怕了,说它们到底要长多大呢?早知道它们会长这么大,我那会儿就不买它们了。
经过这么多年的含辛茹苦,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教育徐果同学尊重生命和承担责任的合适机会。徐果同学一边默不作声地听我的教导,一边怕怕地看着那两只无比大的乌龟。我刚说完,他就说,我现在明白了,以后人家就是要送我乌龟,我也决不再要。但我们现在到底把它们怎么办呢?我说他正好要回南京去学半年中文,干脆让乌龟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他充满责任感地说不可以,因为爷爷奶奶会把乌龟煮汤喝的。我虽然不喜欢这两只乌龟,但把它们煮汤的念头让我觉得恶心。
徐果同学去南京的期间,我们要去海边度假。徐果的德国爸爸不忍心把乌龟们撂在家里,就把它们放在桶里带去了海边。我们在花园里给它们围起了一块草坪,让它们在青草地上晒太阳。一路的颠簸和环境的变化让乌龟们深感不安,最后它们来了个胜利大逃亡。两只乌龟一起失踪。我们和村里的邻居一起,把几千平方米的花园每一寸地都寻找过来,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只。还有一只不知去向。
立马给徐果同学写了邮件,还打了电话,报告他乌龟失踪的消息。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不伤心,还有一点喜气洋洋的感觉。他很通情达理地安慰我们,还说那只乌龟会过得很开心,因为它终于获得了自由。
剩下的那只乌龟从此呆呆地趴在鱼缸里,看起来很失落。我们查看报纸上走失动物的消息。有一次,甚至有人拣到了一只巴西龟。我们把登出的乌龟照片看了又看,觉得很有可能是我们的巴西龟,于是打电话过去询问。但人家是在一个遥远无比的地方发现那乌龟。我们的巴西龟还不会坐火车,是无论如何到不了那里的。
一个朋友建议我们把孤独的乌龟偷偷送到城市花园的暖房里去。她说那里有很多乌龟,生活得很开心。我去那个湿润温暖的花房看了几次,那里确实有很多巨大的巴西龟,懒洋洋地在浅浅的水里游来游去,周围是深绿肥厚的热带作物,阳光透过玻璃屋顶温暖地洒落下来,看上去舒适无比。对我们孤独的巴西龟来说,这将是一个很好的归宿。
我们仍然不忘教育的使命,一直等到徐果同学从南京回来,才与他一起去做这件事情。我把巴西龟装在手提包里,一路上它在包里不断地挣扎着。到了花房里,我们沿着石头小桥曲里拐弯地走着,一直走到一大群乌龟生活的水池里。我把在包里挣扎不已的巴西龟丢进了水池里。它很快向水池中心游去。它的同类纷纷向它游来,把它围在中间,象在询问它的来历。它长得跟它们一模一样,就是稍稍小了一些。
我欣慰地对徐果同学说,没事了,它们认可它了,我们走吧。
话音刚落,那只乌龟突然从同类的包围圈中飞快地游出来,一直游到我的面前。它居然听出了我的声音,它在我面前游来游去不肯离开。
这一瞬间,我突然热泪盈眶,心的深处象被利刃刺中一般地疼痛起来。分离,原来会这样刻骨铭心地疼痛,甚至跟这样一个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只是因为教育孩子才留下的动物。
我想,真正受了教育的,原来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