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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黑山、贺兰山:虚指之地名,切莫坐实解
谭汝为
唐代王昌龄的《出塞》是千古传诵的佳作。诗云:“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首诗的“龙城飞将”指威震边陲的西汉名将李广,“龙”与“飞”相配合,显示出遒劲飞腾的动态美;“飞龙”与“胡马”相映衬,隐含着居高临下的威慑力。“龙城飞将”已成为历史典故而深入人心。但是,“龙城”这个地名却一再受到考据家的挑战,他们认为王昌龄搞错了地名,而应把“龙城飞将”改为“卢城飞将”或“刚城飞将”,搞得人们有些无所适从了。
主张把“龙城”改为“卢城”的是清人阎若璩。他在《潜邱札记》里对此作了长篇考证,主要观点是:“卢城”是汉时右北平郡治所“卢龙城”的简称,李广曾任右北平太守,而“龙城”却是匈奴祭天之处。因此,应把“龙城飞将”改为“卢城飞将”。
笔者又读了涂宗涛先生的《作“龙城”、“卢城”皆误——小学语文课本纠谬一则》(载《天津师大学报》1997年第2期)。该文的主要观点是:汉代右北平郡的治所是“平刚”,在今河北省平泉县北数十里,而“卢龙”却是唐代天宝年间所设北平郡的治所,在今河北省卢龙县。“平刚”与“卢龙”两地相距400里,涂先生认为:“作‘龙城’、‘卢城’皆误”,“正确的表述应当是‘但使刚城飞将在’或‘但使平刚飞将在’。”
阎若璩和涂宗涛都是饱学之士,其考据当然不是无根之谈,但他们对于诗歌中虚指的地名理解得过于坐实了。“龙城”这个地名在《汉书》中出现过两次,《匈奴传》载:“五月,大会龙城,祭其先、天地、鬼神。”《武帝纪》载:“卫青至龙城,获首虏七百。”前者“龙城”是汉朝是匈奴地名,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鄂尔浑河境;后者“龙城”在漠南,即在今内蒙锡林郭勒盟境。在隋唐诗歌中,“龙城”泛指北方边塞,至于属敌方要塞,还是指我方边塞,可依作品内容进行具体分析判断。如杨炯《从军行》:“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沈佺期:《杂诗》:“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这两个“龙城”,泛指敌方要塞。再如虞世南《从军行》:“涂山烽候惊,弭节度龙城”;王维《塞下曲》:“不知马骨伤寒水,惟见龙城起暮云”;常建《塞下》:“铁马胡裘出汉营,分麾百道救龙城”;这三个“龙城”皆虚指、泛指我方边塞地区。
回到本文论述的王昌龄《出塞》诗上来,“龙城”虚指、泛指我国北方边塞,“龙城飞将”就是镇守北方边塞的“飞将军”李广。把这种虚指、泛指的地名,非要锱铢必较地考据、限定、指实为某省某县某地,恐有抱柱守株之弊;因为这种作法与诗意文心相异相悖。再说仅凭自家的“考据”,就断然批评古人把地名搞错了,进而改动古人诗作,这种做法并不恰当。目前,有些小学课本已据宋本《唐百家诗选》将“龙城飞将”改为“卢城飞将”,这种仅据某一版本擅改名作的作法,已属欠妥;至于涂先生主张把“龙城”或“卢城”改为“刚城”或“平城”,就更为不当了。
抒情诗词的地名多为虚指、泛指,尤其是边塞军旅地名更是如此。譬如宋代爱国诗人陆游诗作的地名:“尚思为国戍轮台”“明年万里驻安西”“万里击胡青海岸”“梦绕祁连古战场”“何时夜出五原塞”“三更雪压飞狐城”“月中鼓吹度桑干”“梦中夺得松亭关”“王师一日临渝关”“君王何日伐辽东”等等。这些地名从新疆、青海、甘肃、内蒙、河北,直至辽宁。从西北到东北,简直可用一线横贯。笔者列举这是个地名都有其实指之处,但在陆诗中却是泛指北方沦陷区的大片国土,藉以抒发诗人北定中原、还我河山的壮志。如果后人硬性地把这些地名就指实为某省某县,反倒作茧自缚了。
将虚指的地名坐实分析并进行所谓的“考证”,在学术史上已屡见不鲜。如前些年,有位学者详尽考证北朝民歌《木兰诗》中的“黑山”,因为此山距离黄河渡口恰好是一天的路程,这与“朝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的诗句完全吻合云云。这种考据究竟有没有必要?“木兰”这个传奇人物在历史上是否确有其人?因为“木兰”所属时代、民族、籍贯、姓氏在文学史上众说纷纭、难以确论。倒退一步说,即使“木兰从军”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其事,那么在中国北方有多少座名叫“黑山”的山?黄河上中下游有多少个渡口?木兰一行是从那个渡口过的黄河?谁能说得清楚?这种考据和某些学者考证“花果山之所在”“董永在哪儿卖身为奴”“牛郎的籍贯”“武大郎的炊饼作坊的遗址”之类一样,都是自己找病的多此一举。
八十年代初,有人力主《满江红》不是岳飞写的,其中一条理由是:“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不符合岳元帅进军路线,岳飞身为军事家绝不会犯这种常识性的错误云云。《满江红》的著作权归属问题超出本文所谈的内容范围,姑置不论;但考据家这种说法明显的谬误在于:把虚指的地名坐实理解了。
抒情诗的地名多为虚指,例如: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张若虚);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高适);
“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岑参);
“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王维);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终不还”(王昌龄);
“不恨归来迟,莫向临邛去”(聂夷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范仲淹);
“更南浦,送君去”(张元干)等。
诗句中“碣石”“潇湘”“城南”“蓟北”“渠黎”“金山”“贺兰”“楼兰”“临邛”“燕然”“南浦”等地名都是虚指或泛指。对这些虚指的地名指实的理解和分析,已属胶柱鼓瑟,如果再加以坐实考据,并对诗人进行“搞错方向”之类的批评,更是煮鹤焚琴。因为纯以地理学家的眼光去审视文艺作品(尤其是抒情诗歌),就会形成“对于诗人往往有谬误的判断和隔膜的揶揄”(鲁迅《诗歌之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