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品集注》(增訂本)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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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品集注》(增訂本)出版
曹
再
一
拙《集注》問世以來,受到好評,也受到批評。
令我欣慰的是,無論是好評還是批評,都出於善意的維護,因為讀者和同行已經把這本書看成是「公共學術財產」,代表了新時期《詩品》研究人皆可以利用的平臺。
正是由於這份「公共學術財產」產生的責任,使我再版的時候,不得不對它進行全面、認真的修訂,誠惶誠恐的心情,就像當初一個字一個字把它寫出來一樣。
二
新版的《詩品集注》是增訂本。增訂本的意義,一是增,二是訂,具體主要做了三方面的工作:
一是改正了原來書中的錯誤。如錯字、誤字、衍字、缺字、誤名、不準確的標點符號等等,這些錯字和衍字,有的是印刷錯誤,有的是繁簡體和異體字轉化的錯誤,有的是我的筆誤。由於集注必須採擷他人的觀點,轉述前人的成果,而前人又轉述前人的成果;或解釋、或品評、或摘句、或褒貶。有的引文殘缺不全;有的文字魚魯虎帝;有的觀點混在一起。且古人引用,常憑記憶,多有記錯的地方。原來集注的宗旨是照錄,不加改正,反正是古人或前人說的,錯誤當由古人和前人負責,甚至標點符號也不改正。但是,為了對相信本書的讀者負責,是應當改正的;不改正,無論是古人或前人出錯,都是《集注》的錯,讀者和同行就是這麼批評的。
二是做了統一體例的工作。統一了形式、統一了體例、統一了避諱字、統一了著作的稱名。原來以為統一體例很容易,其實很難,難就難在,在不同的場合,同一種內容會有不同的處理,這就使體例不能統一。此次確定了新的校勘、注釋和參考原則,所有的引書、引文,都列入「徵引書目」;我的按語,均加「旭按」注明,以清條貫。
三是對「校異」、「集注」、「參考」部分重新整合,補充新釋義,增添新內容。
體現在「校異」上,則更重視隋代和唐初的資料,特別是《梁書·鍾嶸傳》所引《詩品序》的文字,因其通篇完整,未加割截,當被視作唐初,甚至唐以前《詩品》原本的序言,在校勘上的意義是其他資料無法替代,也無可比擬的,因此,在本次校勘中佔據主體的地位。
鍾嶸逝世以後,《詩品》也許通過蕭綱之手流傳下來。雖然鍾嶸「吟詠情性」的詩歌美學,對蕭綱產生很大影響;但根據目前的資料,我們還無法找到蕭綱直接回應鍾嶸《詩品》的證據。
梁亡後是陳,陳亡後是隋,在鍾嶸逝世後的六十年到一百年之間,隋代劉善經的《四聲指歸》,把鍾嶸《詩品》作為聲律上的批評對象,第一次引用了《詩品》;一百二十年到一百三十多年以後,唐初所修的《梁書》和《南史》分別引用《詩品》,其中《梁書·鍾嶸傳》引用了完整的《詩品序》。《南史》引用了「沈約」條和「丘遲」條的品語。這為校勘提供了最有價值的材料。尤其《梁書》和《南史》都有鍾嶸的傳記,比較詳細地記載了鍾嶸的生平和言行,本次增訂,便將《詩品》放在鍾嶸的生平中去互證。
「參考」部分除引用歷代評論,還充分引用同時代,甚至在鍾嶸以前詩人的「擬作」,如江淹的《雜體詩三十首》,此外,如顏延之的《五君詠》、沈約追悼朋友的詩,廣義上都是評論,而且是比一般評論更重要的評論。
江淹的《雜體詩三十首》,是齊梁時代最早,也是最重要的詩學評論資料。它不僅在沈約、鍾嶸、劉勰以前,就圈定了哪些詩人最重要,哪些詩人擅長什麼題材,有什麼風貌,還基本上展現了自漢至齊梁的詩歌美學;揭示了由於時代、地域、詩人性格不同,帶來詩歌風貌的不同。在江淹看來,詩歌美學應該有多種形式。比起當時「公幹、仲宣之論,家有曲直;安仁、士衡之評,人立矯抗」,以及「貴遠賤近」、「重耳輕目」(江淹《雜體詩三十首》自序)的人,不知道要高明幾百倍,故此序特別有學術價值。
「參考」部分還補充了張溥的《漢魏六朝百三家集》的題辭,因為有些詩人的集子,已經失佚了,今天看到的本子,是張溥輯出來的。因此,他的題辭很重要,應該列入「參考」。
「參考」所列詩人詩歌,可與鍾品理論相參照,這是陳延傑《詩品注》的發明,王叔岷先生認為非常有意義。但原來的附詩不很規範,缺漏和錯誤很多,今一併修訂補正。又數人同評,原「參考」混雜,讀者閱覽不便,今按詩人先後排列,同一詩人,先詩後評。
「集注」部分,一是改正原来注釋的錯誤,如《中品·謝朓》條對「頗在不倫」的解釋,以前釋為「不類」、「不同」都是錯的;承華東師範大學蕭華榮教授賜教,應該作「良莠不齊」解,竇臮《述書賦》上:「元子正草,厚而不倫。」《述書賦·語例字格》:「不倫:前濃後薄,半敗半成。」因知鍾嶸此評謝朓詩利鈍不一,雜有良莠。此即下文「一章之中,自有玉石」之意。這對《詩品》的詩學理論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關鍵字,慶倖增訂本《集注》改正過來也。
二是補充新的文獻資料。增訂工作應注意吸取學術界的新成果,如域外漢學界對毛伯成資料的發現。以前注釋都以為毛伯成的詩已經佚去,但今人又從德藏吐魯番北朝寫本魏晉雜詩中,發現了他的詩歌殘卷,雖然還有點問題,也已殘缺,但彌足珍貴。
在詩人的生卒年上,我吸取了王發國教授考證的成果;在詩人的籍貫和出生地方面,吸取了陳元勝教授的研究成果;此外,還兼采了梅運生、羅立乾、蕭華榮、楊明、陳尚君、鄔國平、張伯偉、陳慶元、宋紅、力之、蔡錦芳諸先生的研究成果;同門吳承學、彭玉平關注鼓勵,在此一併致以學術的敬禮和深切的謝忱。
集學術界先進之精華,補充、增訂《集注》,提供建言,是我的責任。
《集注》中每改正一個錯字,補充、增加一條新材料,都像《集注》裏又來了一位高明的賢人;賢人多多益善,無數賢人合在一起,研討奇文、解析疑義,那就是《詩品》高朋滿座、少長咸集的盛會了。
三
在學術的田野裏,有人用的是收割機,我卻是個拾麥穗的孩子。
面對《詩品》研究的新成果。一年一年、一點一點地將這些新成果的「麥穗」積攢下來,做到顆粒歸倉。
因為它已不是原來流傳五十多種版本中的一種,而是集注者在大量不同系統版本和宋代類書、筆記、詩話校勘基礎上產生的鍾嶸《詩品》「新本」。 「新本」力圖恢復《詩品》原本文字的面貌。
在「新本」文字的基礎上,集自己的研究成果和古今中外研究者的成果於一帙,這是新版《集注》的意義,也是我治專書的理想和追求。
裴松之注書,廣泛搜輯資料,補充原書。他注釋的方法如他自己說是「繪事以眾色成文,蜜蜂以兼采為味」。裴注的體例,其進書表說有四方面:一是「(陳)壽所不載,事宜存錄者,則罔不畢取以補其闕」;二是「同說一事而辭有乖離,或出事本異疑不能判,並皆抄納以備異聞」;三是「紕繆顯然,言不附理,則隨違矯正以懲其妄」;四是「時事當否及壽之小失,頗以愚意有所論辨」。拙《集注》解釋字詞、串講文意外,注意事實的增補和考訂,正是用裴松之注書之法。
翻檢學術專著如入一城市,當有索引可以指路。王元化先生屢次對我說當今學術專著無索引之弊,慷慨激切,聲色俱嚴。由此承命謹補「《詩品集注》綜合索引」於卷末。
四
我和我的學生,组成了一個向西天取經的團隊。為了見到真佛,取得真經,在通向理想國崎嶇不平、充滿磨難的道路上,學生幫我牽馬、挑擔、探路、降妖;和我一起跋山涉水、逢凶化吉。在十多年的增訂過程中,陸錫興、孫力平、查清華、朱立新、胡光波、文師華、歸青、丁功誼、劉強、趙紅玲、王澧華、傅蓉蓉、楊合林、黃亞卓、傅新營、胡建次、王順貴、張紅、蔡平、趙紅菊、楊鳳琴、吉定、楊賽、邱美瓊、袁向彤、葉當前、王偉萍、郭本厚、韓蓉、張喜貴、楊濱諸博士;楊遠義、文志華、劉萬華、劉慶安諸博士生;柯昌禮、邱慧蕾、邵曼、黃磊、陳芳、周銀鳳、譚燚、范志鵬、周忠起、張慧芳、侯娟穎、趙宏諸碩士,韓永燕、張旭蓉、彭雪琴、陳波玲諸碩士生,一起幫助校勘原文、核對資料;特別是歸青、吉定、楊賽、譚燚和韓永燕,為本書做了不少有價值的工作。此次《集注》增訂再版,大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圍坐分羹。
五
想起,十多年前,臺灣東海大學召開「魏晉南北朝文學討論會」,討論學術、辯彰源流,兩岸學者歡聚,海峽學術同歌。
上午十點「茶敘」,會議休息,很多人到外間喝茶,我仍在會場閱讀論文。一個風度嫻雅,步伐優美的女學者走到我們面前,用尋找的目光,在我們臉上掃過,走回主席臺。又向我們,如此反復再三。
主席臺那邊有人用手指點,她走到我面前。问:
「您是曹旭先生?」
我說:「我已經不年輕了。」
她說:「我和家父都以為您是九十歲的人了。」
王國瓔教授說,您的《詩品集注》出版後,我們買了一本,家父很欣賞您的文獻功底和實事求是的精神。這次東海大學會議,知道您來參加,家父說:「要見見曹旭先生,請他來我家作客。」
我喜出望外,欣然前往,談甚歡樂;王叔岷先生把他的學術著作和詩、詞、文都送給我。
以後每次去臺灣,我總要拜望王先生。不幸的是,2008年8月21日,享年九十五歲的王叔岷先生於四川家中逝世,令人痛惜良師。
呂德申先生是北京大學教授,對《詩品》研究亦有重要貢獻。1985年10月,我到北京訪書,拜會呂先生;談了注釋《詩品》當以元祐七年(1320)《山堂先生群書考索》本為底本的諸多問題。當時,他的《鍾嶸詩品校釋》尚未出版,後來出版,便成為國內最好的《詩品》研究、注釋著作,在校勘、注釋等方面超越陳延傑、古直和許文雨。關於這一點,我在《文學遺產》1988年第2期曾以《詩品研究的新成果》為題,撰文論其學術成就。以後去北京,也每每拜訪呂先生。但就在王叔岷先生仙逝不久的12月26日,86歲著名的文藝理論家呂德申先生也去世了。桌上唁函,令我震驚。唁函中寫,呂先生臨終遺言:逝世不開追悼會,不舉行任何形式的紀念活動。先生的一生,以及《鍾嶸詩品校釋》再版「後記」,都簡樸得如同一張舊紙,如同他長年穿的灰蓝色的中山装。
雖然王叔岷先生和呂德申先生出處不同、經歷不同、執教的大學不同,但同樣是堅持學術、堅持理想、淡泊明志;同樣是冰清玉潔的人品、山高水長的師風。
又,在我修訂的過程中,驚悉韓國著名《詩品》研究家車柱環先生也逝世了。
車柱環先生在韓國開闢了鍾嶸《詩品》研究的重要分支,他的《鍾嶸詩品校正》、《鍾嶸詩品校正補》,以及他學生李徽教的《詩品彙註》,都是《詩品》研究中的經典。對韓國現在李哲理等人的研究,有奠基性的影響。
記得在韓國大田召開東方詩話會議,我和車柱環先生晤談一室,臺灣汪中先生也在坐;拙《中日韓詩品論文選評》出版,車柱環先生賜韓文序,高誼芳情,令人感激。
與諸先生游處之日,連輿接席,丝竹并奏;煮酒論文,信可樂也;今長者一時俱逝,令人掩卷痛惜。
惟可告慰者,諸先生之學術,已在《集注》中濟濟一堂。故此是學術,亦可志人;學術歷程,亦是生命之歷程。
於上海師範大學圖書館萬竹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