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萧萍之文:天生老梅
(2009-05-25 07:4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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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其友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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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帮上海的男作家里,老梅是非常特别和典型的。尽管他看上去没有什么阴柔之气,不穿风衣,不大去菜场讨价还价,也不像另外的上海男人那样在街上讲闲话,可他还是海派的。我是说海派里那种自由的、不太虎视眈眈的状态。
这样一个人什么都可以写成文字,他写得有多么轻松:“我小时候是一个爱清洁的小孩,每天上学,书包里都带一块抹布,先把桌子、椅子擦干净,再坐下来。……我小时候家里没有人做饭,就我做饭。我把菜洗得干干净净,还会做饼。我每天晚上都要在小黑板上写下:今晚菜单……”
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到哪里算哪里,那么,写作这行当到底还有没有光环呢?
“没有技巧的技巧也是一种技巧。”——好,算是回答,这句话是他在新书《浪漫简历》里说的。老梅这个人,无论做什么就是喜欢搞点浪漫的小花头在里面。
比如他有点卷的头发、比如他小时候缺了半颗的门牙,比如他跑到东方商厦买了600元一斤的蓝山咖啡,比如他在买咖啡的时候、又突然想到要去买34寸的大彩电结果丢了1万块钱什么的,这些都是老梅津津乐道的故事,他还把这些都写到了书里面,旁边配上照片。在有些书的扉页上,他还记录着别人和他的对话,别人问他:老梅你的头发是烫过的吗?他立刻反问道:要么你的头发是烫过的哦……
老梅写的书大部分都十分有趣,小部分也至少九分半有趣。厚的薄的长的短的,他一律在前言那里写着,我叫梅子涵,在大学里当教授,平时我不大笑,因为我缺了半颗牙……然后是老梅的大头像,这么大的标准头像,只有彭懿这样的专业水准才能拍出来,并且照片上的老梅,很慈祥地想着心事。
生活中的老梅很是讲究,也常常追求完美。尤其是在写小说的80年代,他写得很少,但精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写作上苛刻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有趣的人,一个幽默的人,一个有热情且富有表现欲望的人。如今拥有一千张古典音乐CD的老梅,还常常会打电话宣布最新的版本消息,他真心实意地告诉你说,要是你在深夜的时候一个人去听萧邦,真恨不能死过去哦。
他真心喜欢咖啡和那些透亮的酒具,喜欢樱桃木家具和带流苏的台布,他们家打过蜡的欧洲红榉地板总是在暗处闪着光。
他喜欢奢侈。喜欢玫瑰。喜欢小孩和玩具熊毛绒绒的头。喜欢用鬼头鬼脑慌里慌张这样的句子描述他看见的另外的男作家们。他常常是不经意地说出来,好象不小心,大家看着他乱笑一气,他自己却一脸严肃沉思地坐在那里,等大家平静下来,他却突然冷不丁地哈哈大笑,上气不接下气,于是,大家再次掀起笑的狂潮。
老梅要去台湾讲学的前一天晚上,中央电视台主持人周游来采访他,那是个家喻户晓的节目——《东方时空》,谁不知道东方之子浓缩人生精华呢。灯光啊线啊拍摄啊他们一直忙到半夜里一点钟。然后老梅对周游笑笑,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啊我在镜头前简直,什么都发挥不出来哦。
结果什么也没发挥的老梅就去了台湾,然后又回了大陆,接着就想也没想像往常一样去学校提开水了。等他走到那个纯净水站的拐弯处,就有人叫:哎呀东方之子,东方之子来提水了嘛!
边上都是大学里的人,大家熟悉而好奇地从正面看看,从反面看看,老梅就嘿嘿嘿地笑,大家也跟着嘿嘿嘿地笑。
当然,当了东方之子的老梅还是像往常一样一只手拎一个塑料水壶回家。只不过他走得比别人快一些,因为,对了,前面忘了介绍了老梅是最喜欢短跑的,他在散文里多次提到自己当过60米的短跑冠军。当知青的时候有一次还是赤着脚跑的,为了两个红烧狮子头。老梅详细写了整个过程,还说好象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耳边刮过的风声,终点呢还有个好看的女生远远地在看。啊,这真是少有的罗曼谛克的事情!美女和红烧狮子头居然可以兼得哇!
当然老梅总是这样炫耀自己的体力和魅力,就有不服气的了。这时候老梅往往就会很慷慨说,短跑立定跳远爬楼梯吃小馒头或者尖辣椒,随便你挑一样,要不我们一样一样地比?
——老梅爬楼梯一次是5级不喘气,小馒头可以一口气吃18个是井冈山笔会创下的记录,和湖南人比着吃干辣椒也是保留节目,谁比?
没有人敢说什么了,然后他就会嘻嘻地笑,半得意半揶揄地说,他妈的你们都不敢了吧……
老梅这个人偶尔会说说粗话,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居然也成为了他的个性和特色,他把这些都写进了那篇著名的小说《双人茶座》,让80年代的文坛热闹了一阵。
说起来80年代的文坛,老梅自然是积极和活跃的一份子。在有一年的《儿童文学选刊》上,老梅在台上发言,杀气腾腾的样子,那时侯的老梅比现在年轻许多,甚至还带了点少年的天翻地覆。那时侯的老梅和许多喜欢探索的人一样,写《蓝鸟》,写一个叫植树王的怪地方,那个作为主人公的农村孩子背负着老梅自己的影子,向着理想主义生气勃勃地进发。现在看来,也可以说是他们那帮有过知青经历人们的写照,一种可爱倔强、奋发得甚至有点拔苗助长的烙印。
那时候的老梅,穿过大学西部春天的操场,阳光照耀着他,常常人们都觉得他是一个严肃的人。他戴着一顶帽子,是那种黑色的灯心绒的面料,像一个大学男生那样蹦跳着上5级台阶。一个偶尔来听课的大学女生悄悄地说,梅老师,你的这顶帽子真棒。
在这时候我们是看不出老梅的喜形于色的。可你你千万不要以为他就是个粗心的或者无动于衷的人。有些人就是这样,会在合适的时候表达他们作为男人与作为父亲的情感。不久这情感得到了充分的表达,那就是老梅的长篇《女儿的故事》。这是部重要和关键的作品,它在无形中奠定了90年代中国儿童文学的叙事基调,同时也彻底确立了老梅在儿童文学上的地位。
这是老梅的写作转折点,老梅开始真正以一种成熟的儿童文学心灵状态来写作与思考,那是驾轻就熟的也是心无旁骛的,是获得了与洞悉了孩子生命秘密后的开花结果。一些更为外在的探索与形式的东西像蝉一样地蜕去了。快乐与自由降临了。
这时候的老梅在社会交往技能上也是大有长进,他唱卡拉OK,跳慢三和伦巴,在晚会上的拿手节目简直层出不穷,《走进新时代》、《春天的故事》、《青藏高原》、《康定情歌》……最后,压轴的肯定是《梅花三弄》。
下面一个节目,由著名情歌王子梅子涵先生演唱他的主打歌曲:《梅花三弄》——
你仔细听好了,这最关键的不是唱,而是,中间的念白——老梅有当播音员的经历,他说过的,那时候当知青,有很多人听他的广播,如痴如醉,很好听的男中音飘在农场空旷的上空——“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噫,怎么搞的,是姜育恒在说!不行不行,重来!!”
底下掌声、笑声。
鼓掌。再来一个啊。
这时候居然手机响了起来——喂,是梅子涵吗,哎呀乖乖不得了,现在我旁边的7张报纸上有6张都有你的名字,向你学习向你致敬啊老梅。再见。谢谢。BYEBYE。晚安。
真有趣,有老梅的笔会总是生趣盎然。
要知道,有趣这东西是一种很致命的传染源,无论你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有趣真是一个好彩头,笼罩在这样的彩头下,老梅一不小心就会得奖,发奖会上主席台上面大声宣布:下面请德高望重的梅子涵先生上台领奖,底下一片喧哗。大家一面鼓掌一面跺脚一面起哄:德高望重哦德高望重哦!
老梅从座位上起来,你会发现他突然害羞了起来。被大家关注有两种状态,一种是兴奋不已跃跃欲试,一种是害羞拘谨沉默寡言。或许后者是老梅的天性。因为老梅一直在告诉我们他小时侯是怎么样的胆小,不敢和女孩说话,只能在走过她家的很远的地方看一眼再看一眼。老梅是叙述的高手,你会被他的叙述深深打动,然后,透过字的木格子看到很久以前,一个男生害羞地走过弄堂,怯生生地张望。这样子是动人而纯真的,是岁月里最秘密而醇厚的琼浆,是MADE IN老梅,一个外表和内心反差极大的人,一个情感细腻纤弱的人,一个不可以脱离记忆活着的人。
这一点老梅的外婆可以做证。
“坐船的感觉依旧,江水的声音依旧,岸上的景色也是依旧的,但是我的外婆不在了……”
每年春天老梅要坐火车或者坐船去老家给外婆上坟,风雨无阻。每年一趟,他都说同样的话,外婆我来看你了外婆。从头发黑的,到头发花白,还要到头发全白了,在那能够找到外婆的地方,还是说这样的话,外婆我走了哦走了哦外婆……回头的是外婆的毛,是她眼中永远吃赤豆棒冰听故事的毛毛。
那个著名的德国人埃里希-凯斯特纳说过:只有依旧保持了童心的人,才是真正的人。
一个珍惜和眷恋小时候的人,最能穿越岁月残破的河道找到自己童年的金贝壳,这样的人才是天生而优秀的。无论他是当鞋匠还是当作家。
就这样,天生老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