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研究》序 杨明照
志惟深远沿波讨源事必胜任
才实鸿懿叔理成论文果载心
户田浩晓教授大著《文心雕龙研究》汉译本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爰集《文心》句成联以冠序端,聊寄敬佩之情云尔。
《文心雕龙》问世一千四百多年了。内容之丰富,体系之完整,真知灼见之往往间出,在历代【诗文评】论著中,是寡二少双的。他的崇高地位,不只是我国的珍贵遣产,同时也是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近些年来,由於海内外学者的各奏所能,多方研讨,取得了一个又-个的辉煌成就,而被誉为崛起於当代的显学。
中日两国仅一衣带水之隔,在文化交流上,源远流长。即以《文心雕龙》而论,从遍照金刚、藤原佐世到今天的户田浩晓教授,已千有馀岁;由徵引辞句、著录书名而译注全文和探讨专题,范围扩大,钻研深入,後来居上,乃历史发展的必然。
户田浩晓教授友邦耆宿,学林宗师,研治《文心雕龙》有年,於舍人书爱之笃,习之久,知之审,了然於心,自能融会贯通,无入而不自得。先後发表的论著,除译注《文心雕龙》上下两巨册外,另有原各自单行的专题论文若干篇,今汇为一书,共四编十四章,署曰《文心雕龙研究》,可以说是集多年力作之大成。
《文心雕龙研究》(後省称《研究》)尚未出书,有幸得先观其译稿,虽因事未能反覆拜读,但脑海里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概述如左:
-、资料丰富《研究》全书中使用的资料非常丰富,确属难能可贵。姑以第一编第二章的《文心雕龙研究史》为例:古往今来有关《文心雕龙》和刘勰的文献,是相当繁多的。作者【据事类义,援古证今】,取精用弘,如数家珍。这正是【学坚才饱】的具体体现;也是长期【任力耕耨,纵意渔猎】的必然结果。故实也好,版本也好,中国的,日本的,无不得心应手,随其驱遣。特别是涉及日本方面的那部分,对我国的研究者和读者来说,更是值得珍视。再以版本为例:第四编第二章的《文心雕龙校本的写作》,列举所用的版本凡二十一种,里面就有十四种为其自藏。海外的研究学者,所见所藏不同的版本竟如此之多,比其前辈铃木虎雄、斯波六郎、吉川幸次郎诸先生,实有过之而无不及。称之为【良书盈箧】,恐怕也合适吧。
二、持论允当《文心雕龙》成书的年代,自《隋书·经籍志》题为「梁兼东宫通事舍人刘勰撰」後,都相承其说,信以为然。而於《时序》篇末段刘勰本人的论述,则习而不察,等闲视之。到了清代,才先後为纪昀》[一]、郝懿行[二]、顾广圻[三]、刘毓崧[四]四家所重视,并据以推定舍人书实成於齐世。其
中,尤以刘毓崧的攷订最为翔实,不愧後出转精。他们的论断,总的来说,原是无可置疑的。但有的专著和论文,仍然相信隋志的题署,认为《文心雕龙》不可能「成书於齐代」,有的则笼统地说是「写於齐、梁时期」。其目的也许是为了便於阐发各自的论点的缘故。《研究》第一编第一章《文心雕龙序说》中引证《时序》篇「今圣历方兴,文思光被」两句时说:「其中的「今」字,根据文章的前後措辞攷虑,应指齐东昏侯(四九八——五○一在位),或和帝(五○一——五○二在位)之时。《文心雕龙》之撰成,应在齐王朝的末期,即五世纪末,六世纪初这段时间里。「攷东昏侯永泰元年七月即位,和帝中兴二年三月逊位於梁,其间虽有五个年头,但以月份计,实际还不足四年。可见户田浩晓教授的说法,是允当的,合乎情理的。
三、攷证缜密《文心雕龙》之称有宋本,是明季钱允治首先提出的[五]。可是,他自诩从阮华山得宋本《文心雕龙》钞补《隐秀》篇缺文後,既未临校其它四十九篇,下落亦无片言道及,这本身就己可疑;而朱谋?[六]、徐?[七]、冯舒[八]、何焯[九]四家所據者,也只是照钱本钞补的《隐秀》篇缺文迻録,并未见到所谓的阮华山宋本。他们各自的跋文说得非常清楚,是大可覆案的第一手资料,纪昀前後四次下的论断「一○」,又是评论者有的放矢地揭发其覆,为最有说服力的旁证。这就不难看出,《皕宁楼藏书志》题署的「何义门校宋本」,是蓄意巧立名目,虚张声势,以凑「皕宋」之数,岂能贸然信以为真!《研究》第三编第二章的《文心雕龙何义门校宋本攷》,旁搜远绍,解释结滞,或列表,或比对,夹叙夹议,有理有据,判定皕宋楼主人命名之不当,昭然若揭。全章不是简单、抽象地予以否定,而是通过具体的事例来证实。其攷证之缜密,即此可见一斑。
四、见解新颖全书中的卓越见解,不一而足。第二编第五章畅谈「从神想到沈思——文心雕龙与文选的关系」,即其突出的一例。记得拙撰《梁书刘勰传笺往》裹曾指出:「昭明生於齐中兴元
年(五○一)九月,时《文心》书且垂成,而後来选楼所选者,往往与《文心》之「选文定篇」合;是《文选》一书,或亦受有舍人之影响也。「(见《文心雕龙校注拾遗》四○二页)但具体的影响,当时尚未进一步探索。近年海内外已有论著专门辨析《文心》与《文选》之关系,然多囿於「选文定篇」的具体援证,缺少文论思想上的影响研讨。《研究》第二编第五章则著重阐述了《文心》「神思」与《文选》「沈思」的理论内涵及其影响关系,认为「在《文选》编纂受《文心雕龙》重要影响这一问题上,增加了一个新证据」。然而,「神思」与「沈思」不仅用词不同,其理论内涵也不尽相同,它们又是如何演变的呢?作者多方攷索,论证了《文心》、《文选》与《南齐书》编纂的顺序,辨析了《文选序》「沈思」语义和《南齐书。文学传论《「神思」语义,清理了刘勰与萧子显的关系,从而提出:「《文选序》中」事出於沈思,义归乎翰藻」一语,应是从《南齐书·文学传论》「文之道,事出神思﹄一句触发思路的。「而《南齐书·文学传论》的「神思」,则又是受《文心》「神思」的影响。於是简化为:
《文心雕龙·神思篇》〔神思〕——《南齐书·文学传论》〔神思〕——《文选序》〔沈思〕
以表明「三者的编纂顺序和用语上的影响关系」。同时还断定:「《文选序》中的「沈思」,可以说是绾结在《文心雕龙·神思篇》和《南齐书·文学传论》同一条延长线上的。」像这样「沿波讨源」,「敍理成论」,确是独特而新颖的见解。
五、讎校周详《文心雕龙》流传的时间久,在辗转钞刻的过程中,滋生了各式各样的缪误.或脱简,或漏字,或以音讹,或以文变,不胜枚举。前人和时贤在这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对我们今天的研究有极大帮助,这是应该充分肯定的。但落葉尚未扫净,还须再事点勘。因为一字一句的差错,并非无关宏旨。《研究》第三编《文心雕龙诸本》中的一、三、四章,就是从事讎校较为周详的具体范例。每章著重评介了敦煌唐写本、明梅庆生音注本和日本岡白驹校正本,使读者先了解它们各自的概貌。其第一章对唐写本「在校正《文心雕龙》原文方面所具有的资料价值」,分为纠正形似之讹、纠正音近之误、纠正语序的错倒、补脱文、删衍文和订正记事内容六个节目论述,并一一举例,证实其胜义所在.其第三章对梅本的五种不同板本的概要、文字比较和校刻先後,分为三节论述,并列有比较表.使五种不同板本的字句异同,了如指掌。其第四章对岡白驹本的刊刻始末和意图、初刻本的改订和岡本价值,作为四节分述,当中还列有岡本刊刻的申请书和岡氏的著作年谱。就我国读者来说,这一章的参攷价值,显得更为重要,因为文中引用的资料,在国内是不易物色到的。
通过以上五个方面的简介,可知《研究》确是一本有质量的优秀专著。不仅中日两国读者将大受其益,《文心雕龙》本身〔如错讹衍脱之类〕也是受了益的。不过,由於探讨的问题多,涉及的范围广,书中偶因疏忽致误,是势所难免的。这裹姑举两条为例,并略附管见於後:
〔一〕第三编第一章第一节「虽欲訾圣不可得也「〔《徵圣》第二〕条」燉煌本此句如右,而江一元校本、张之象本、……张松孙本中,「訾」字均作「此言」一字。黄叔琳本「訾」作一字,校
曰:「「訾」字一作」此言」二字误。「黄氏断案不会别有板本可据,而是从文理上推定的,他看破了明代许多校订者都未能看出的误字,可谓别具慧眼。如今燉煌本的出现,可证黄氏校语之确。」
今按:明季谢恒钞本《文心雕龙》亦作「此言」一字。冯舒硃笔校云:「「此言」当作「訾」。」谢钞冯校本〔二〕,黄氏曾见之〔一二〕。传录何焯、沈岩校本「一三〕,底本为梅庆生第六次校定本,「此言」
二字硃笔点其中心後,旁校一「訾」字;上阑引何〔焯〕云:「「此言」乃「訾」之认。﹂何焯校本,黄氏亦见之〔一四〕。是疑「此言」为「訾」之误者,冯舒、何悼已先言之矣。黄叔琳乃贪人之功以为己力「一五」,非缘别具慧眼也。
(二)同上第六节「《招魂》,《大招》耀豔而采华﹂〔《辨骚》第五〕条」燉煌本此句如右。训故本作「《招魂》、《大招》耀豔而深华」。其他诸本并作「《招魂》、《招隐》耀豔而深华」本铃木博士《校勘记》曰:「案:洪本亦作《大招》,是也。」据铃木博士的黄叔琳本《文心雕龙校勘记》可知:所谓洪本,即指杨升庵先生批点《文心雕龙》〔明张墉、洪吉臣参注,康熙三十四年重镌,武林抱青阁刊〕,笔者未见。又,黄叔琳本校语云:「冯云:《招隐》,《楚辞》本作《大招》。下云:屈、宋莫追,疑《大招》为是。「按:黄校中所云冯氏,当指冯允中。冯允中在明弘治甲子(十七年,一五四○)於吴中刊刻《文心雕龙》。」
今按:铃木博士所称之洪本,乃指宋洪兴祖《楚辞补注》木。其卷一於《离骚》後附有刘勰《辨骚》篇全文,故云然〔一六〕。非谓清抱青阁梓行之明张墉、洪吉臣参注本〔一七〕也。又按:黄叔琳校语所称之「冯」为冯舒,其校本具在,可覆按〔一八〕。冯允中刻於吴门者,全书正文无夹注,上阑无眉批,亦未闻曾撰校勘记,何从而有校语?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欣赏《研究》之馀,聊陈管见如上,无非相与析疑义罢了。
中日两国邦交正常化以来,两国的睦邻友好关系不断向各个领域发展。《文心雕龙研究》汉译本的出版,是值得庆幸之事。它必将在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关系和两国文化交流方面,起到良好的作用。操觚至此,能不欣然!
一九九一年三月杨明照
撰於四川大学庽楼学不已斋,时年八十有二
【注】
〔一〕纪昀说:〔一〕「据《时序》篇,此书实成於齐代。」(见芸香堂本《文心雕龙》卷一梁刘勰撰眉批〔二〕「又据
《时序》篇中所言,此书实成於齐代。」〔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九五《文心雕龙》提要〕
〔二〕郝懿行说:〔一〕「按:刘氏此书,盖撰於萧齐之世,观《时序》篇可见。」〔见传录郝氏批校本《文心雕龙》卷首
《南史》本传眉批〕〔二〕」刘氏此书,盖成於萧齐之季,东昏之年。」〔见《时序》篇」暨皇齐驭宝」等句眉批〕
〔三〕顾广圻说:「按:此所题非也.《时序》篇有『暨皇齐驭宝,运集休明.』是彦和此书作於齐世。」(见传录顾、黄合校本《文心雕龙》卷一梁刘勰撰眉批)
〔四〕刘毓崧说:「《文心雕龙》一书,自来皆题梁刘勰著,……而此书之成,则不在梁时,而在南齐之末也。……所谓『今圣历方兴』者,虽未尝明有所指,然以史传核之,当是指和帝而非指东昏也.「(见《通之堂文集》卷十四《书文心雕龙後》)
〔五〕钱允治跋:「按:此书……至《隐秀》一篇,均之缺如也。余从阮华山得宋本钞补,始为完书.」(据谢恒钞冯舒校本《文心雕龙》卷末附页迻录)
〔六〕朱谋埠跋:「《隐秀》中脱数百字,旁求不得.……万历乙卯〔一六一五〕夏,海虞许子洽於钱功甫〔允治字〕
万卷楼检得宋刻,适存此篇,喜而录之.来过南州,出以示余, 遂成完璧.「(据梅庆生天啟二年重修本《文
心雕龙》卷末迻录〕
〔七〕徐?跋:「第四十《隐秀》一篇,客游南昌,王孙孝穆〔朱谋?字〔云:『曾见宋本,业已钞补。』予亟从孝穆录
之。」〔据徐?校本《文心雕龙》〔今藏北京大学图书馆〕卷末附页迻录〕
〔八〕冯舒跋:「岁丁卯〔即天放七年,一六二七〕,予从牧斋〔钱谦益字〕借得此本〔钱允治钞补本〕………其《隐
秀》一篇,恐遂多传於世,聊自录之.」〔据谢钞冯校本附页迻录〕
〔九〕何焯跋·〔一〕「《隐秀》篇……钱功甫得阮华山宋槧本钞补,後归虞山〔即钱谦益〕,而传录於外甚少。康熙
庚辰〔一七○○〕,心友〔名煌〕弟从吴兴贾人得一旧本,适有钞补《隐秀》篇全文.……走笔录之.」〔据《义
门先生集》卷九迻录〕〔二〕「辛巳〔一七○一〕正月,过隐湖访毛先生斧季〔名扆〕,从汲古阁架上见冯己苍〔舒字〕先生所传功甫本〔即钱允治所钞补者〕,记其阙字以归。」〔同上〕
〔一○〕纪昀说:〔一〕「此篇〔指《隐秀》篇〕出於伪托,义门〔即何焯〕为阮华山所欺耳。」〔见芸香堂本《文心雕龙》卷
首黄叔琳例言第三条眉批〕〔二〕「此一页词殊不类,究属可疑.……似乎明人伪托,不如从元本缺之。」
〔同上《隐秀》篇篇末眉批)(三)「癸巳(一七七三)三月,以《永乐大典》所收旧本校勘,凡阮本所补悉无之。
然後知其真出伪撰。」〔同上《隐秀》篇篇末黄叔琳识语後批〕〔四〕「末常熟钱允治称得阮华山宋槧本,……然其书晚出,别无显证,其词亦不类。……又攷《永乐大典》所载旧本,缺文亦同。其时宋本如林,不应内府所藏,无一完刻.阮氏所称,殆亦影撰.何焯等误信之也。」〔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文心雕龙提要》〕
〔一一〕原谢恒钞冯舒校本,今藏北京图书馆。
〔一二〕养素堂本《原道》篇「则焕乎始盛」句黄叔琳校云:「『始』冯本作『为』。」冯本,即冯舒校本〔他篇引冯舒校语则称冯云〕。
〔一三〕传录何焯、沈岩校本,今藏南京图书馆〔可能为马曰璐传录〕。
〔一四〕见养素堂本卷首例言第三条。
〔一五〕黄氏校语因袭前人说者,他篇尚多有之。
〔一六〕朱谋瑋《辨骚》篇校语所称「宋本《楚辞》」,冯舒校语所称「洪注《楚辞》本」或《楚辞》本」,皆指洪兴祖《楚辞补注》本,绝非抱青阁所刊《文心雕龙》。
〔一七〕抱青阁刊本,杭州大学图书馆藏有一部〔原为叶德辉藏〕,《招隐》并不作《大招》。
〔一八〕黄氏所引冯说,与冯舒校本校语全同。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