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旭

    黄若舟先生九十岁的时候，夺得学校竞走冠军。
　　报名参加竞走的选手一看，他们竟然和九十岁的人同场竞技，于是，纷纷越走越慢，最后走出赛道，只留下九十岁的黄先生一个人坚持走到终点，最后夺得冠军。
　　中午，有人敲门，我一开，竟是黄先生。
　　我问：“黄老先生，您老怎么来了？”
　　他说：“听说你的房子要卖？我想买。”
　　我很惊奇，我要卖房子的消息是我前几天才决定的，他怎么会知道？他说，是校长讲给他听的。
　　参观之后，他对我的房子很满意，最满意的是我的书橱。
　　我环壁皆书，书橱摆满房间，全都顶天立地，2米55高；书橱上有七十二只抽屉，像孔子有七十二个学生。用的木料，是做枪柄可以与金属组合的楸木，漆成巧克力的颜色，弟弟来看了以后，说，哥哥的书房，像是清朝李鸿章办公的地方。
　　黄先生很仔细地拉拉抽屉，说：“滑得很，而且声音也很和润。”
　　他忍不住和我商量，希望我卖房子的时候，把这套书橱也卖给他。我说：“这么大的书房您要了干什么用？”他说：“我可以做画室，我现在的画室太小，这间房做画室太好了。”
　　我说，这是书橱，抽屉太多。他说不要紧，他可以放笔墨，也用得着的。
　　我的书橱，是我积蓄了二十几年的资金，二十几年的构思，二十几年的心血做成的，是我的灵魂所寄，爱好所在，生命安顿之所。是我自己设计，然后下厂监督，看着油漆，直到干了搬运，让出我家最大的一间做书房。当书橱就位，我把一本一本的书放进新书橱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本书，放在新书橱，就像躺在干净的席梦思床上睡觉那样舒服。
　　黄先生竟然想把它们全部买去？我就像听到有一个大公司要来兼并我的小公司那样紧张，就像大鱼吃小鱼，突然产生一种他年轻，我却老了的感觉。
　　为了不挫伤他年轻的心，我一连说：“好。好。好。”
　　告辞的时候，我和妻子送他。黄先生走下楼梯，妻注意到，他下楼梯的时候，是一步一格楼梯，连贯的，不是一步一停，走得比我们都快。
　　黄先生95岁的时候，画了一幅“虎”送给联合国秘书长安南。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安南年龄的，而且知道，这个年龄的人应该属老虎，于是，就画了一幅老虎作礼物。
　　安南来了信，谢谢他，并祝他长寿。我同样被他这一举动中包含的想象力惊呆了，这是年轻人都不具备的想象力和活动能力啊。
　　黄先生是九三学社的人。生日那天，我向黄先生祝寿。
　　我说：“凡是参加九三学社的人，都至少活到九十三岁，而且上面不封顶。”
　　我说：“譬如，像黄先生，已经九十五岁高龄了，还这么硬朗，像年轻人一样。”
　　谁知他听了一脸不高兴。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你要说，黄先生，您今年才二十五岁，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他才高兴。因为他说，他的生命是从七十岁开始的，九十五减去七十，正是二十五岁。”
　　在祝寿会上，为了证明他的年龄是二十五岁而不是九十五岁，他当着党委书记和许多学生的面，站起来，要在原地像毽子一样跳一百下。
　　“一、二、三、四、五……”他真的跳了。
　　所有的都惊呆了。
　　统战部的人尤其怕他在祝寿会上跳得摔倒，全都紧张地站起来，有的上前劝阻他，有的想搀扶他。他坚持不让，气一点不喘地跳了一百下，才坐下来，而我们所有的人都站着不动。
　　就是这么一个多情不老的黄先生，一生对中国绘画、书法情有独钟，创立钢笔字快写法的黄先生，96岁时逝世了。
　　仿佛是最后的藤叶，是我画在墙上的，那是病人的精神寄托，我始终没有把黄先生逝世的消息告诉我父亲。
　　父亲80岁的时候，不慎摔成骨折，躺在床上以为不行了。这时，我对他介绍了95岁，但自称只有25岁的黄先生。父亲听了非常鼓舞，每次回家看望，父亲总要问，黄先生现在怎样了？我总说，黄先生精神比你好。听到这句话，父亲的脸上就会出现红润的光彩。
　　直到父亲也去世了，他们到了同一个地方，见了面，我才隐瞒不住——黄先生几年前已经去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