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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儿子
(2007-01-25 18:3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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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儿子 |
分类： 我的散文 |
一
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过去了。
爸爸陪妈妈去医院例行检查，医生给爸爸一根木制的小喇叭，说：“月份到了，你可以听到他的心跳。”
“什么月份？听谁的心跳？”
我激动得没有听清楚，大声地问医生。
戴大口罩的医生毫无表情说：“谁的心跳？你儿子的心跳呀！”
我将信将疑的收下木喇叭。
第二天，用木喇叭在妈妈隆起的肚子上试了试，果真，除了妈妈的心跳外，我又听到了一个陌生的，遥远的，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心跳。
第一次，妈妈身上出现了两个心跳：妈妈的心跳和你的心跳。你微弱的、但很坚定、很清晰的心跳。
这个心跳是怎么时候开始的？我不清楚，但是，我听见了。
像山蕴着玉，水藏着金，像一个从黑暗的海上漂浮着生命的筏，有人开始偷渡，我听到“哗哗”的心跳般有节奏的水声。
在莽莽的原始森林，一个年轻的伐木工人正在砍伐一棵树，我听到花尾巴的啄木鸟，正用尖嘴叩问同样年轻的树，我听到被伐木工人砍伐，被啄木鸟尖嘴叩问的小白桦在颤栗地歌唱。
二
当你从九万米的高空打开肺的降落伞——“哇——哇——哇——”
你用小雄鸡般金亮的嗓子，唱了一支有曲调没有歌词的歌。
三
所有的人，刚来到人世的第一段路，都是她们搀扶着过来的。
她们像领着瞎子过桥，很熟练地，领过来一个再领一个。
她们像空降师的指挥员，指挥空投。在一个偌大的母飞机上，把愿意、不愿意，准备好和没有准备好，凡是到时间应该投胎的人，一个一个地推出舱外，不管他们多么懦弱，多么犹豫，多么恐惧，没有用，现在轮到你了，你必须——跳伞——投向人世。
她们是边境上的检查人员，正检查从冥王国来的人，为他们登记，编号，排序，签署他们的“登录证”，办理他们的“护照”，并在护照上，关照周边的世界：
请配合，对这个孩子──放行。
四
早知道你是个懒孩子，在你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知道了。你不爱动，不像有的人在妈妈肚子里就翻跟头，竖蜻蜓，拳打脚踢地练武功，以后便是个孙悟空，像小表哥曹一，敢和比他大的孩子打架，被两个大孩子扛起来扔进垃圾箱，他自己会爬出来。
为什么晚了十四天？我不知道。
也许你喜欢睡觉，在空投的机舱里，把跳降落伞的时间忘记了，闹钟也闹不醒？
也许，通向人世，过关卡，就像我们现在到香港或美国那样，排队的人很多，手续很烦，检查人员要核对你的“入世许可证”，查你的护照、登机牌；还要叫你裤带解下来，手提电脑拿出来，皮鞋也要脱下来？
也许通道很复杂，你走错了通道，你喜欢看风景，性子不急，或者，装行李的小推车不好使，一路只能走走停停，耽搁了行期？
不管是什么原因，这可把我们，把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亲婆公公他们等得急死了，怎么还不出来？磨磨蹭蹭，你在干啥呢？
因此，当爸爸和亲婆在产室门外焦急地等待，当护士小姐用白被单包着你出来，并对我们掀起白被单一角的时候，我们的呼吸全屏息住了。
“是一个大胖儿子！”医生笑吟吟地补充说：“很重的，生不出来，最后剖腹产。”
我们就像乡下人，张着嘴，合不拢，傻傻地盯着医生的脸，像听不懂她的话。
但我们还是看到了初降人世的你──遍体通红，满面通红，如丹如霞，缕缕黑发，像湿云挂在清晨的额上。
你像初生的幼鼠一般双目不安地紧闭着，也不看我和亲婆一眼；你初到人世的态度，是对整个世界，保持不说好也不说坏的缄默。
在霎那间的惊愕与惊喜中，我突然紧张起来：觉得缺少思想准备，是你吗？就是你吗？一个在我们家庭中会越来越重要的成员？
你是谁？遍体通红的赤子，你是陌生人，我不认识你。
五
为了工作，为了生活，妈妈怀孕仍然上班，仍然挤公交车。
妈妈乘的那辆公交车，据说是全上海市最挤的公交车。人们都称它为“减肥车”，胖子减肥，不用打针，不用吃药，不用喝减肥茶，只要乘这种减肥车就行了。胖子挤上去，等挤下来的时候就变成瘦子。
妈妈怀着孕，挤上去；等挤下来的时候就流产了——幸好，怀的不是你。
六
后来，妈妈在家里不上班，天天吃维生素E，医生开病假。为了，保住你。
假如妈妈不拼命地工作，奔跑，挤公交车，不流产，那你就有了哥哥、姐姐，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寂寞，一个人，孤单单地，读书是一个人，吃东西是一个人，踢球、打架也是一个人。那时，你会有帮手，有搭档：一个射门，一个守门，一个盛饭，一个端碗；一个拿锅，一个拿盆。
家里多一个孩子，声音就不会这么单调，就会有吵架声，喊叫声，天地有哭有笑，世界没有这么太平。你不会像现在这样任性，成不了“小皇帝”，当然你算好的，我和妈妈不宠你，亲婆死得早，奶奶又不在身边。
但问题是，当时的政策：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孩子，有了哥哥或姐姐，就轮不到你。
说不定哥哥、姐姐比你聪明，比你模样好。
说来说去，是你的运气好，从前有句古话，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就是来得巧的人。
你比你的哥哥、姐姐幸运，你除了感谢医生，感谢维生素E，还要感谢那辆“减肥车”：把你的竞争对手“挤”掉了。
七
谁也没有意识到，你一回来，立刻引起我们家庭变革，你变得越来越重要。
当你在妈妈肚子里隆起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你正在进行一场伟大的造山运动。
当你的造山运动成功，出世，降生在我们家庭，就像山脉在中间隆起，当中断裂，你一出世，就把爸爸和妈妈隔成两个大洲……
你离间了爸爸和妈妈的关系，从此，我和妻子之间，原本许多很直接的事情，现在都需要你来摆渡？
八
有了儿子，家里，最直接的，是多了一张嘴，多了一个吃饭的人；
我必须燕子般地衔泥，在我们家的屋顶上，另支起一只小烟筒。
每天，烧饭的时候，我们家的茅屋上，便会有三朵炊烟在冉冉地飘动；
晚上，睡觉了，床前的踏板上，在两双大鞋的中间，又多了一双──小布老虎──也是一只小船，夹在双桅船中间，停泊在黑暗里，迎接黎明的地平线。
从此，我们的三个早晨，便一起浴沐在灿烂的阳光里。
九
你终于小狗一般，绕在我们膝前，赶也赶不走。
儿子，你怎么成了“丑小鸭”，怎么集中了爸爸妈妈的缺点？爸爸、妈妈是双眼皮，你怎么会是单眼皮？妈妈眼睛那么大，你眼睛怎么会那么小？
当我和妈妈一起，朝你艰难地笑的时候，看爸爸妈妈笑，你也咧开嘴，跟着笑了。但你并不理解，爸爸妈妈在笑什么？
你知道爸爸妈妈现在想什么吗？
此刻，爸爸妈妈正怀着丹麦作家安徒生童话《丑小鸭》中鸭妈妈的心情：“我们的丑小鸭，敢情被野猫子拖去了才好哩！”
于是，妈妈把责任推到爸爸身上。说，你的小眼睛，是爸爸的遗传。
对此，我只能苦笑，一点办法也没有。
十
没有办法了，请大家都来吧，来看我的小眼睛儿子吧。
亲戚也弄不懂，为什么妈妈眼睛那么大，你眼睛那么小？
我终于想起了，一定是妈妈怀孕的时候，要吃桂圆。
我去买桂圆的时候，亲婆叮嘱说，桂圆要拣大的买，大桂圆吃了儿子眼睛大，小桂圆吃了儿子眼睛小，我一笑置之，以为是迷信。
那时，爸爸没有钱，买不起大桂圆；再说，在我们生活的那个时代，所有的桂圆都不大。
妈妈说：能省就省吧，小桂圆就小桂圆，于是，买了小桂圆。
想不到，小桂圆吃出小眼睛儿子。
十一
你“哦哦”地学着最初的语言，像那吒闹海般激起父母脸上兴奋的红潮。你认真地玩，像阿里巴巴发现珠宝，地上的小石头，被你一个一个拣起来放进衣兜。
孩子，你一半是人，一半是神，一半是一只小兽。
十二
这让我们有时间，注视小狗般地注视你。
有时，我们是对视，对视的时候，你会“格格格”地笑，也许你觉得，眼光对视很快乐？
我们从心里感激你，孩子，感激你选择了我们，挤进了我们本来已经狭小的木屋。
爸爸看着你，由衷地高兴，爸爸是教书的；妈妈看着你，由衷地笑，妈妈也是教书的。
儿子，你长大了，也和爸爸、妈妈一样──教书吧！爸爸的书，就会有了继承人。
我们是知识分子家庭，不富有，但妈妈的善良、聪明、能干，吃苦耐劳，爸爸的想象力，够你用一辈子的了。
我们物质贫乏，精神富足；没有闪闪发光的珠宝，却有四架书香。只要你觉得没有什么不好，不嫌弃我们，愿意参与我们的生活，你就来吧，欢迎你来加盟。
──爸爸和妈妈一起，对你来到我们家，正式致上“欢迎词”。
我们从此组成三人小组，在这个世界上，作一次愉快的旅行。
十三
每天升旗的是妈妈，有时候爸爸帮着升。
你的出现，使只会读书的爸爸必须同时兼做大禹做过的工作——“治水”。
每天晚上，黄流乱注，水墨淋漓，妈妈喊：
“快！快！快！快端尿盆！”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尽管爸爸的动作越来越快，也没有用，爸爸的动作，永远也赶不上你的突然袭击。
你的出现，爸爸必须天天强迫看《西游记》。
因为你每天晚上都要演出“哪吒闹海”，“孙悟空大闹天宫”。
爸爸算是“玉皇大帝”了，但玉皇大帝也没有用，你是齐天大圣，是孙悟空，孙悟空是敢揪玉皇大帝胡子的。
你的哭声、笑声、闹声、啼唱声、吮吸声、呢喃声……破坏了原本属于我和妈妈的温馨宁静的生活。
你不分白天、黑夜，你颠倒了昼夜正常的秩序。因此，我们必须学会，在你的昼夜里，找到我们的昼夜；在你的休息里，找到我们自己的休息。
你使爸爸一次又次经受严峻的考验：除了治水、洗尿布、升万国旗，还要挨你的拳打脚踢。你用手在妈妈的脸上胡乱涂抹，妈妈光洁的额上出现深深浅浅的线条，时间一长，洗不掉，就成了皱纹。你小手乱抓，妈妈亮丽的秀发终于被你抓成随秋草飘荡的飞蓬。
妈妈把红润给了你，自己枯黄起来；爸爸以后要离开这个世界，为了把位置留给你。
地上：绒狗、响铃、奶嘴、尿布，乱七八糟，使人无法插足。
──爸爸摇头苦笑的机会多了，妈妈更加操劳了。
——这就是当爸爸妈妈的代价么？
爸爸是你的坐骑，爸爸的双肩，是你宽厚稳固的座位。
但请你别洒尿，或者，洒尿前说一声：“爸爸，我要洒尿。”不要到洒下来了再说：“爸爸，我已经洒下来了”。
不会说？哼几句；或者，小屁股厥一厥，千万别突然袭击，让我措手不及好不好？
十五
那天天气很冷，太阳照着，一束黄油般的阳光，带着轻柔的尘雾滚动，从底楼烟筒出气口斜斜地射入室内。
你，蹒跚地上前，伸出手，觉得很暖和。
于是你用双手抱住光柱，抱不住；
你用双手拍它，拍不碎；
你用嘴咬它，咬不坏。
于是，你用小手一掬一掬地捧着光放进口袋，装满了，走了几步，又没有了，把口袋布翻过来，也找不到。于是，你又重新用手捧，但离开光柱，阳光又没有了。
逗得陈爷爷全家大笑。
陈爷爷弯下腰来问：“小朋友，你在干什么？”
你说：“我在捉阳光。”
爷爷问：“你捉阳光干什么？”
你说：“带回去，给妈妈暖和暖和。”
一转身，光又没有了。
“咦！”你问：“爷爷，阳光到哪里去了？”
爷爷说：“好孩子，阳光全部到你心里去了。”
十六
你回头问妈妈：“他是干什么的？”
妈妈拉着你的手要走，你犟着不肯走，一定要给。
妈妈说：“今天没有带零钱。”
你不依不饶地说：“没有零钱，就给他整的钱好唻！”
妈妈没有给，硬拉着你的手走了。
爸爸听了妈妈的叙述，沉默不语。
那天，你一天不快乐，晚上晚饭也不吃。
十七
爸爸说：“你长大了，就意味着爸爸、妈妈要老了。”你满不在乎地说“爸爸妈妈不会老。”
后来，爷爷生病住院，爸爸每次看爷爷，总要把你带上，爸爸要让你知道，爷爷、爸爸和你之间生命的循环，让你明白，以后爸爸也会像爷爷一样，卧倒在病床上，要你来照顾。
一年一年过去，你知道爸爸妈妈会老了。
有一次，爸爸说：“你现在所有的事情都要学起来，以后爸爸妈妈都会离开你，你要一个人，独自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以后的家，就是你当了。”
你几乎含着泪拖着哭声说：“爸爸妈妈不会老的。”
以前你说爸爸妈妈不会老，是不懂事。但今天，从你的语言和矛盾的表情看，爸爸知道，就在那时，你开始知道爸爸妈妈真的会老了。
十八
你伸出小手，要爸爸把你拖起来，爸爸拖了。
但爸爸使了一个小诡计，拖到一半，突然松开手，让你摔倒在床上。
你“哇——”地一声哭起来。
你也许想，自己那么信赖的爸爸，竟然欺骗了你。
第二次，爸爸仍然伸出手，让你捉住了，再拖，还是突然松开，你又摔倒了。
你怔了一下，不哭了。
第三次，还是拖到一半，再让你摔倒。
你“咯咯咯”地笑起来。
你终于明白了，这不是爸爸欺骗你；而是让你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件事，叫做──“开玩笑”。
你觉得好玩，以后就经常躺在床上，故意不起来，要爸爸拖。
爸爸把你真的拖起来，你不满意，重新倒下去，要爸爸拖到一半，再松 手，让你倒下去，体会开玩笑的快乐。
其实，第一次，意想不到时，是快乐的。现在知道我会松手，你已经有了 准备，假装倒下去，像演戏，没有意外的惊喜，就不快乐了。
这么简单的游戏，爸爸觉得没有意思，不做了。但你觉得有意思，一遍又一遍地要爸爸做。由此，爸爸认识到，你是个善良、软弱、容易被欺骗的重感情的孩子。
多少年过去，爸爸已经忘记和你做过的游戏。
有一次，爸爸腰疼，妈妈喊“吃饭”。
爸爸躺在床上，伸出手要你拖，爸爸没有想到，你拖到一半就松手，让爸爸毫无准备地摔倒在床上。
爸爸真要你拖起来，你还是松开手，一遍一遍看爸爸摔倒的样子笑。
日子过得真快，你已经像一竿新竹，超过了围墙；你的个子已经比爸爸高。身体是长高了，但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懂事了？有两件事可以检验出来。
一是，以前爸爸说，一百个不同的国家，有一百种不同口味的菜。
你勇敢地说：“我要在一百个国家，讨一百个老婆，烧各种不同口味的菜给爸爸妈妈吃。” 现在，重提起这句话，你满面通红。
二是，今天吃晚饭前，我又故意躺在床上，说腰痛，伸出手，要你把我扶起来。你真的认真、用力，又很温和地把我拖起来，没有拖到一半就松手。因为你知道，那样会造成意外的伤害。
爸爸终于明白──你真的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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