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父母在上海;我跟祖母在乡下老家,过着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
老屋的一半,埋在深雪里;平时没有人来,亲戚也很少走动。堂屋排门前的阳光,又冷,又寂寞。只有到了除夕的时候,家家户户准备过年,供祖宗,堂屋里才会热闹起来。
二
除夕供祖宗,是江南流传的民俗。忙了一年的人,在收割结束,谷粒归仓,牛羊无恙,一年将尽的时候,便想到了祭奠和告慰祖先。
一家人在桌上放些鱼肉供品,点上香烛,和祖先团聚,一起吃年夜饭,请祖宗保佑,明年风调雨顺。
我从小跟着祖母,每年除夕看祖母供祖宗。她一人忙里忙外,把供祖宗看成一年最隆重的事情,一人挑起一家香火的传承。
三
这一天,各位祖宗都来了,祖母好像又回到她做姑娘,做小辈的时候,脸色红润起来,表情活泼起来,话也多起来。
来吃饭的祖宗,有长辈,也有亲戚;有夫家的公公婆婆、太公太婆;也有自己娘家的父母,一年聚一次,大家谈谈话,叙叙旧。
面对祖宗,面对前辈的时候,祖母便无拘无束了。心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什么也不隐瞒,也隐瞒不了,祖宗们都会知道的。一年的委屈,哀怨,火气,有时就在供祖宗的时候发泄、发泄。
四
我盼望供祖宗,因为供祖宗有肉吃。我们平时吃不到肉,就等供祖宗这一天。为了供祖宗,祖母会去到附近的西岗乡集镇买一条鱼,买许多肉;把肉剁碎了,参和藕粉做成肉丸子放到油锅里煎。
那时,我觉得肉丸子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从祖母剁肉时开始,看到肉丸子“滋、滋”地在油锅里翻滚、打转,遍体发红,香味直冒,我口水直流。那时,我就小狗一般,在祖母身前身后,碍手碍脚地撵也撵不走。
五
供祖宗的鱼肉,说是给祖宗吃的,其实祖宗是不吃的;一只只滚圆的肉丸子,早晚会落到我的嘴里。于是,不要提醒,我会协助祖母把一张榉木的八仙桌移到屋子中央,桌上放好杯子,杯子里盛满酒。
有一次,我偷偷尝了一口酒,立刻大声地对祖母说:“奶奶,奶奶,倒错了,这不是酒,是水。”祖母很坚定地说:“是酒,不是水。”
我说:“是水。”祖母生气地说:“不许说。”
从此我知道了,供祖宗的酒,其实是水。
酒倒好以后,端上鱼肉和菜蔬,四面放好长条凳,点上香烛,当香烟袅袅升腾的时候,祖母就不许我再碰长条凳了。
她说:“祖宗来了,你要乖一点,要给祖宗一个好印象。”
平时疼爱我的祖母,这时突然严厉起来。
要是我站在门口,挡了门,她会狠狠地把我拉到一旁,说:“小祖宗,快让开,祖宗们来了。”我以为真来了,等了半天,不见有人来。便说:“奶奶,奶奶,祖宗还没有来。”
祖母说:“不许说。”
一把把我拉在一旁,这时,她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对祖宗的莅临致欢迎词。
祖宗们来了,祖母请他们一一坐下,座位都是根据年辈安排好的,井然有序;祖宗知道应当坐哪个位子。祖母一边招呼,一边寒暄几句。
祖宗喝酒的时候,谁生前酒量好的,祖母会给他的杯子里多加一点,加满一点,叫他们不要客气,说:“都是自己人,没有外人。”
酒喝完了,祖母就把酒倒掉,再用酒盅盛饭;谁生前饭量大的,祖母不忘给他添饭,或者放两盅饭在他的旁边,由他自取。祖母知道谁的饭量小,谁的饭量大。祖宗吃饭的时候,我总听见祖母说:
“求祖宗保佑今年风调雨顺,保佑巧儿(我父亲的乳名)平安,华(我的乳名)长得像猪狗一样。”
农家的猪狗是褒义词,希望孩子像狗一样好养,像猪没有心事,吃了就睡,睡了再吃,那是健康的标志。
六
祖宗吃饭的时候,祖母叫我烧锡箔和纸钱。一边烧,祖母又念念有词,说:“今年过年烧得不多,现在乡下日子不好过,明年清明多烧一点。”祖母每次都说同样的话,我想,乡下日子不好过,祖宗为什么不管一管呢?
火旋起来的时候,是祖宗来取了钱了。整个过程像演戏,不到半小时。
吃过,喝过,取了钱,轻轻地跨过板凳,祖宗们先后走了。这时,祖母经常在一旁抹泪水,我总站在祖母身边。
现在才知道,祖母抹眼泪,其实不是为了祖宗,而是为了自己。我突然理解,那是一个寂寞的灵魂,在向一群寂寞的灵魂自怨自艾地倾诉。冬天的日子很长,她没有知音,许多委屈、伤感在心里,到了年末岁尾,同样没有人可以诉说。
七
五十年过去了。
祖母早已死去,老屋也倒塌了。乡下旧物,只有祖母在院子里种的红樱桃,老根仍然开花。但是,有谁听过?有谁去听红樱桃开放时“扑蔌、扑蔌”的声音呢?那是我童年的声音。
祖母死后,我们再也没有供过祖宗,城市里没有供祖宗的风俗,我们家也没有供祖宗的习惯,虽然我也到了当年祖母的年龄,但连供祖宗的仪式也快忘记,供祖宗快要失传了。
八
今年除夕,快过年的时候,小时候跟祖母供祖宗的情景突然来到我的心里。我想到了供祖宗,想到了祖母,心里充满了悲伤。
我对妻说:“从今年开始,我们也供祖宗吧。第一个,就供——最疼爱我的祖母。”
刊于《文汇报·笔会》2007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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