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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书法中,“气”的概念出现频率极高,几乎成为我们的口头禅,但是一直缺乏理论性的研究。朱先生鼓励我做这个题目,他后来在序言中写道:“树强敢于以书学中的‘气’学说为研究对象,我觉得是很有勇气的。当初他和我谈要以此为博士论题时,我还记得我们兴奋地交谈了很长时间,我们都觉得,这个问题在中国书学中是带有根本性的,非常有意思,但研究起来又极富挑战性。”不过,朱先生后来因为从事石涛、八大山人、南画十六观等方面的写作,这一研究就一直被搁置下来了。我尝试做了一些初步的工作,以后精力允许,我还会将这个题目继续深入下去。
宗绪升:气在不同时代或不同风格的书法中,其实质是否有所改变或转换?
崔树强:是的。举个例子,我们都知道,行草书在两晋时期成熟并达到高峰。晋人的行草书,表现的是晋人的风神潇洒和自由心灵。这是从整个时代来讲的。但具体到不同书家,又有差异。张彦远说“书之体势,一笔而成,气脉通连,隔行不断,唯王子敬明其深旨。”就是讲王献之对“一笔书”的贡献,“一笔书”更适合表现出超逸悠游的情调。米芾对王献之的行草书极为折服,他称子敬《十二月帖》为“天下子敬第一帖”。相比较而言,二王父子书法,大王灵和,小王神俊,逸少秉真行之要,子敬执行草之权。和王羲之相比,王献之的成就,在于完成了对书法体势的创变。他曾劝父亲改体,因为古之章草,字字独立,草而不“纵”,所以不能“宏逸”,“不若稿行之间,极草纵之致”。这反映出王献之对于行草书中“逸气”的发展,纵与逸相连,增加纵势,就体现逸气,所以说王献之行草书“逸气过父”。随着时代发展,“逸气”的内涵更加丰富,唐代李嗣真标举出“逸品”,以“逸”品书。后来,明代董其昌在墨色中追求的淡逸之趣,实际上都是“逸气”的进一步丰富。其他也相类似,对于气势、气脉的追求,对书法中“书卷气”的强调,对于“金石气”的着迷,实际上都有一个演变的过程,其内涵也会悄然发生一些变化。
宗绪升:为何选择书法美学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
崔树强:我1998年开始读硕士时,兴趣点还主要是在书法史。那时候,对新近出土的文物所涉及的书法问题很感兴趣,还撰写了几篇关于高昌墓砖、吐鲁番文书以及郭店楚简等文章。后来,又拓展到宋、清两代金石学与书法关系的探讨。我对于书法美学和理论和兴趣,是在书法临摹学习的困惑中生发出来的,带着各种困惑去读书、去思考,又回到临池中去体会和印证。特别是正式成为朱良志先生的弟子,有更多的机会陪侍左右时,我渐渐意识到,在书法中蕴含着丰富的美学思想和艺术观念,值得深入挖掘,于是我给自己制定了读书的计划,尝试建构自己的知识框架,为进一步的书法美学研究打基础。我硕士读的专业是书法,博士读的专业是美学,后来把书法美学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宗绪升:请谈谈当代书法美学的研究现状及存在的问题?
崔树强:虽然审美意识和对美的探求古已有之,但是作为一门学科,美学还很年轻,书法美学更是如此。20世纪50年代和80年代,中国大陆曾有过两次美学大讨论,尤其是80年代,波及到整个社会。书法界也出现了“美学热”,当时《书法研究》杂志关于书法本质问题的大讨论,核心就是书法的艺术身份和审美问题。但90年代之后,社会的转型改变着人的观念,人们更加务实,追求现实的有用性,书法美学也走向沉寂。书法界很多人转向书法史,在考据和材料中做着扎实的学问。有人埋怨书法美学“说不清楚”,“没什么用”,甚至由此否定整个理论研究的意义。不过,也有不少学者致力于此,熊秉明、陈方既、陈振濂、金学智、樊波、周俊杰、毛万宝等先生在此一领域都耕耘已久。近年来,书法博硕士中已有一批新秀崭露头角,显示出理论思考的兴趣和勇气。书法审美的问题,是书法之为艺术的核心问题,不能因为难以说清楚,就放弃努力,否则,书法审美混乱带来的评价标准的丧失,实际上已经引起当代书坛的很多争论,但基础的问题没有弄清楚,争来争去又不得要领。
宗绪升:树强兄基本的研究路径、思路和方法是什么?
崔树强:在做书法美学研究时,我一直尝试将中国哲学、中国美学和中国书法贯通起来进行研究。美学在学科划分上属于哲学的一个分支,但实际上,它是一个涉及哲学、文学、艺术、历史和心理学的一个交叉性很强的学科,这对于研究者的知识结构有着更多的要求。书法美学研究,要遵循美学研究的一般方法,从文化观念、历史演进、审美心理等方面进行梳理,同时,要考虑到书法这门艺术的特殊性。中国书法从实用性的书写,之所以发展成为具有审美功能的艺术形式,书写之外的文化哲学思想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所以,做书法美学研究,不仅要重视文献的功夫,更要重视从哲学思想和美学观念来展开对书法艺术的解读,哲学、美学、书法,这三者应该是三位一体的。从研究来讲,史和论最好结合起来,论是逻辑的,史是时间的;论是理论的,史是材料的;史以论为目的,论以史为基础;没有论的史只是材料,没有史的论往往空谈。目前,书法界的研究偏重史较多,论还非常薄弱。正因为如此,书法美学研究也是目前书法界所需要的。
宗绪升:树强兄近年来著述丰硕,您已经出版的著作,是如何践行您的研究思路的?
崔树强:近年来,围绕书法我尝试写了几本书。《黑白之间:中国书法审美文化》对书法审美中所涉及到的一些基本问题,诸如抽象、形势、巧拙、形神、色彩、和谐、创作、时间、空间等等问题进行梳理。《气的思想与中国书法》则是集中以“气”的观念为核心,对于书法中所涉及的气势、气脉、气韵、逸气等十个方面进行系统挖掘,尝试把书法中的“气”理论用明晰的文字表达出来。《习书有法》则是紧扣书法学习所涉及的八个方面,包括本质原理、笔法墨法、结体章法、学习步骤、审美鉴赏、字体书体、创作观念、书家修养,提出自己的粗浅的理解,与朋友们分享。我感觉到,对于书法学习者的困扰,常常来自于观念和方法上的混乱,能不能梳理出一些古今书家普遍认同的学习内容,简明扼要,条分缕析,实际上对于很多习书者是有所助益的。
宗绪升:如何看待书法审美鉴赏标准的问题?
崔树强:书法审美的标准,看起来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审美鉴赏和批评的标准,并非一成不变,有一个历史变迁的过程。北魏“乡村儿女造像”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并未进入书法经典的行列,这也是一个审美标准取舍的问题。但这并不是说,审美毫无标准可言。比如,力量、笔力就是书法艺术美的重要标准之一,因为它所反映的是一种生命之美。再比如,书法碑刻模糊的线条往往不能为一般初学者接受和欣赏,这里也包含审美和文化心理的问题。即便同一个书家王羲之,同一个经典作品《兰亭序》,在不同时代的审美接受中,都会存在这样那样的差异,这就带来了书法审美鉴赏标准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什么时候“书卷气”受到人们的青睐?什么时候又开始追求“金石气”?实际上都和一定的历史背景有关系。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中国书法审美的基本着眼点还是在生命,中国书法家总是试图从生命生生不息的运动中去追寻美的理想,这是一个宏大而久远的传统。凡是能表现出生命的活力、生机、活趣,写出某种精神力量的线条,往往能打动人,反之,一旦失去倾注于笔端的那种鲜活的情绪律动,而流于矫揉造作的、刻板的、春蚓秋蛇、蜂腰鹤膝的笔病,那么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在死人脸上擦粉。这两年,书法界对于书写性的提倡和制作性的反对,实际上是对审美理想传统的某种回归。
宗绪升:如何通过书法表现善?
崔树强:你问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书法是艺术,是追求美的,善不是它所追求的目的。但是,在千百年来,书法以各种形式渗透到人们的生活中,通过它所书写的文字内容,实际上在发挥着一种教化的功能。当一个人注目凝神欣赏一副对联、一个横幅的时候,不仅被它的笔墨之美所打动,也被它的内容之善所感染。因此,我们就能理解很多书法家对于索字者往往有“内容不雅者不应”的要求,书法家书写的内容大多内容积极、启人深思、文辞隽永、耐人寻味。千百年来,书法在文人的精神世界和民俗的世风教化中一直发挥着积极的作用,功德无量。另一方面,中国书法批评中还形成了“以人论书”的传统,所谓把书品与人品相联系,影响到人们对书法家和作品的接受程度。这一品评标准,容易模糊艺术与道德的界限,使人们忽视艺术的独立性,但积极意义在于提倡习书者重视修德,提高艺术家的道德修养,把书法作品中的美中之善和善中之美结合在一起。
宗绪升:如何看待书法艺术与书法文化的关系?
崔树强:书法不仅是一门艺术,还是一种文化。书法和中国文化精神之间,在思维方式和内在逻辑上,有着深刻的一致性。中国文化重视生命,中国书法追求活趣。中国人以气的眼光看世界,认为通天下一气;中国书法家则认为,书以气为主,写字就是写气。中国文化在本质上关注的是生命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是一种生命安顿之学。儒家安顿的是人的道德生命,道家安顿的是人的艺术生命,佛家关注的是生命的解脱。这些思想,在书法中都留下了深深的文化烙印。书法以黑白两色为基调,以点画线条为手段,在中国艺术中最具有形而上的意味。而中国人所追求的人生境界理论,也深深地影响了书法的基本观念。蒋彝先生在《中国书法》一书中,曾提及书法与中国其他艺术形式之间的关系,并认为“在中国,任何可以成为艺术作品的东西都或多或少与书法有某些联系,有的比较明显,有的比较隐晦。”受此启发,我尝试在中国文化背景下,讨论书法艺术精神的深层机制,及其所体现的根源性的智慧。我还尝试去梳理书法与若干姊妹艺术之间的关系,于是我撰写了《笔走龙蛇:中国书法文化二十讲》。但这可能会给人一种误解,好像书法无所不包,果真成为中国文化的“核心”了。我的理解是,书法的精神气质和中国文化以及姊妹艺术的很多方面,有着这样那样的关联,这是事实。但是,这并不是说,书法就是中心或核心。实际上,中国文化是一个整体,不同文化和艺术形式在思维方式、精神特征、甚至表达方式上有很多相似,是很正常的事情。书法,也是这个活生生的文化网络中的一个纽结、一个网格。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国,一沙一须弥,一叶一如来,一滴水可以映射太阳,一双眼可以涵摄世界。书法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了解中国文化的角度,或者说是一个窗口,我们可以从书法中看到中国文化精神特征的很多方面,可以感受到真正的中国味,仅此而已。书法在实用性日益丧失的今天,要想不沦为美丽的古董,而能显现出其文化上的光辉,那么,书法这条艺术的河流,就必须要汇入文化的大海,才能获得不绝的生命活力。河流因为沟通了大海,便获得了深厚的滋养和生命的源泉;大海因为河流的灌注,更增添了丰富的来源和新鲜的活力。而它们在本质的内在精神上,本来就是可以沟通的。
宗绪升:推荐几本有关书法美学方面的书籍如何?
崔树强:我推荐三本书,王镇远《中国书法理论史》、熊秉明《中国书法理论体系》、陈振濂《书法美学》,三本书都有若干版本。
宗绪升:兄推荐熊秉明先生的著作,恰恰是我期待的,如果兄不推荐,我肯定会问及。最后,请问树强兄,兄先生对书法美学的研究与国内其他学者有何不同?谢谢!
崔树强:熊先生著作的最大特点是有宏观的架构,理论感很强,视野很开阔。他是在对古代书论全盘把握之后,梳理出中国书论的理论特点和内在逻辑,有自己的体系,书中很多观点令人很受启发。同时,熊先生具有中西方艺术比较的视野,这样往往能帮助读者注意到中国艺术观念的独特之处,特别是对书法艺术和中国文化精神之间的内在关联多有挖掘,这样的著作迄今为止也不多见。最后值得称道的是他的文笔,行文并不晦涩,平实而唯美。
简介:
崔树强,北京大学博士,曾任教于西南大学,现执教于华东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任华东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教育与心理研究中心副主任。著有《黑白之间:中国书法审美文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气的思想与中国书法》(人民出版社2010),《习书有法》(中华书局2014,),《中国艺术批评通史·清代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15),《笔走龙蛇:中国书法文化二十讲》(重庆出版社2015)等。主编、参著和编著有《荷塘清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中国美学通史·清代卷》(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百代书迹:中国书法简史》(江西美术出版社2017)、《书为心画:书法理论批评》(江西美术出版社2017)《神采为上:书法审美鉴赏》(江西美术出版社2017)、《意在笔先:书法创作技法》(江西美术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