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的是哪里

                                          于燕青

[酒吧]

    酒吧，我从未去过。

   酒吧，张开城市之夜的胃囊，暧昧地等在繁华的街角，有些深不可测。它总是与我擦肩而过，三尺之外，它的隐秘之气贯通我奇经八脉，我坠入自身，对视我清澈的存在。我渴望被它吞噬，渴望在它的陌生里倒空自己。

    影视片里的酒吧，总有些巫气与梦幻，爵士乐、男人、艳歌浪舞，眩目的是那摩登女郎，神秘的蓝紫色眼影，黑色的手指甲，猩红的嘴唇轮流亲吻着香烟和高脚杯里的液体……这般放肆地美，好看到妖冶，带点恐惧，诱惑也是极致的，如同封神榜里的妲己是狐狸变的。

    书里，一个男人独自在酒吧，旁若无人地喝酒，流泪。酒和着泪洒满一桌，一地。只一桌之遥的一群人视若罔闻、自顾自地饮酒唱歌。这就是酒吧！我惊愕，酒吧就是可以在别人眼皮下自由自在流泪的地方，这样于人群中彻底打碎自己，重新组合，是我轻车熟路的生活里的禁忌。我血液里偏含了特殊因子，一些旁人眼里的小事，于我，便是激进的，或悲或喜的流泪；我渴望变回孩童，放任地让情绪舞蹈一次，劈叉，跳跃，腾空翻转。而我们惯常的是含蓄，是不屑。我总想疯狂一次，疏泄身体里凡冗乏味的深水。我知道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完成，要么酒吧，要么精神病院。

    当然，我只能选择酒吧，酒吧就是承载这一切的气场。当我看了马奈的画《恋人游乐园酒吧》，更确定了我对酒吧的认识。这是一间多么大的酒吧呀？“间”这个量词搭配在这里如同侏儒。偌大的背景是巴黎纸醉金迷夜生活的缩影，我仿佛听到了酒吧大厅簇拥的人群的喧闹声，灯光很炽，镜子很明，吧台上果红酒绿，连盛水果的玻璃盘也洋溢着喜悦。可是，这样的背景仿佛只是为了衬托一个酒吧的年轻侍女，按现在时的称呼就是小姐。苏珊小姐从画面里跳了出来，就站在你面前，反倒与那个背景相隔甚远，隔着彼岸的尘埃和此岸的逝水流花。她实在被画得太大了，太醒目了。正面的，背面的，孤独的个体没有被淹没，反而那么突兀地与背后那个欢乐的，强大的群对峙着。她的脸默然着，是永夜恹恹的默然，暴露出她全部的内容，她的黑色服饰和白色的领子强调了这一点，镶了边的领饰很好看，仿佛那些私密的，来自内部的暗伤也被镶了边。作为个体生命，即使卑微如侍女，相对于“群”，个人的情绪在这里也是被强调的。在这里不需要隐瞒疼痛。我看到挣扎中的生命的庄严和尊贵。她从群的土壤盛开，却又无法把她从群连根拔除，这就是酒吧！我不再惊愕，若按了格楚特斯坦的玫瑰逻辑便是：酒吧是酒吧是酒吧是酒吧。

   酒吧，在我们这个小城更多的是前卫。尽管它的普及是那么的迅猛，“泡吧”一词出现的概率比血脂还高。可它依然局限于特殊群体，对于一个不年轻的女人来说，它依然遥远，神秘，难以企及。这样的诱惑难以启齿。你可以疯狂购物，买昂贵的家具、壁画，高档的衣服、化妆品，可这再奢侈也是生活，你却不能说你想到酒吧去喝酒、流泪、尖叫，然后再优雅地抽上一支烟。这对于年轻人来说也许是轻而易举的，年轻本来就是疯狂的。可摆在一个不年轻女人面前的却是叛逆、放荡、堕落、晦暗、深夜不归这样的意象。酒吧，离我的生活方式太远。

网络视频里，一个包着花头巾、带着耳环和锁骨扣的男孩对我说，他每星期至少要去一趟酒吧，否则就会发疯。当他把锁骨扣展示给我看，我非常恐惧。他邀请我去酒吧，我自然是不敢去的。尽管他一再表白他不是坏人，只是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奇异另类。他吻合我想象中去那个地方的人。酒吧天生就是为这样的人诞生的。

    我曾在一个夜幕初降的瞬间停留在它的身边，跟家人怄气，不想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冲出家门，大街上车水马龙，霓虹灯吞噬着我留在这个夜里的影子，茕茕独行的我按了几个电话号码，又都摁掉了。并非无人可倾诉，可一个人面对另一个人的痛苦又能怎样？开口，就会有谎言，尽管是善意的谎言；沉默，又等同冷漠与背弃。我想到了酒吧。把自己交给酒吧。就是把自己交给自由。此刻的酒吧是一剂驱散坏情绪的峻猛泻药。可我朝酒吧走去又与它擦肩而过。

    路上，我触摸到一只狗眼中的天空，风很凌厉地让它在地上打着哆嗦，它不像流狼狗，体积不大，毛色洁净，不知为什么流落街头，它仰着头与我对视，天空很沉，压弯了飞翔的渴意，它一定以为我就是能让它飞起来的人，它在我身后跟着我走出了几米远，我不敢回头，怕给它错误的暗示，怕与那样的眼神对视，我不能给它天狗吠月的梦。忽然觉得我看到了另一种形态的我，那一刻我又想到了酒吧。我调转头再次朝它走去。酒吧，我比别人更需要它，它那咖啡色与草莓色相间的门又呈现在我的面前，门里透出昏暗的灯光，也许时间还早，音乐还未飘出，客人也还未来临。看着门把手雕成可爱的小兽，来自心底的诱惑让我的手离那小兽只有分毫之差，其实这只是一个瞬间，短暂得就像偶尔路过时手臂的一个自然摆动，可这瞬间又漫长如一个世纪。

酒吧，我还是没有去成，我终究是一只惊恐逃窜了的小兽，逃回白天的泥泞里，逃回了我的陈旧不堪。我的心里从此生出许多那样的小兽。它们让我的内心更加不安。

    阳光下，那么多的规则、戒律把我的眼刺得生痛，圣经里有十戒，佛经里有清规戒律，小时候就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长大了，各种规章制度更是五花八门，三界内外，五行上下，芸芸众生如国道上修葺整洁不越矩的花草树木，而我需要一块任由小兽们自在生长的野地。我说：“我要去酒吧！”马上有异样的眼光扫来。好像看一座危险的堰塞湖。我不敢一个人去，我邀请过几个我的同龄女友，都遭拒绝。终于邀上一个和我习性相近的同龄女友，我们约定了去酒吧的时间。可在此前我们发生了点摩擦，谈不上反目，却已疏了往来。酒吧，又被推到一个不可企及的远景里。

    酒吧，我渴望酒吧就像一只脆弱的虫子渴望一片绿叶的遮蔽。酒吧是一种逃遁，是唐诗宋词里频频出现的“西楼”，我从未去过的地方，鲜花和毒蛇缠绕的地方。可是谁，是谁阻隔了我通往它的路径？又是谁让它浓烈的罂粟气味，咫尺天涯？

 全文阅读处  http://heshibi2008.blog.163.com/blog/static/34020392008111902630903/edit/

《海燕.都市美文》2008.12

[卷首语]
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文学的一种读法…………古耜

[特别推荐]
文人的骨气…………………………………陈启文
旅行者笔记..........................陈世旭

[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年周年]
定南新注释…………韩小蕙

凭海赋…………………张晶

表的沧桑………………钱国丹

[域外撷英]
千岛之国逍遥游…………李元洛

吴哥的怜悯………………吴景娅

[生命写意]
良师益友刘同光…………王兆胜

为师之道…………………戴玉林

她是如此陌生……………麦阁

速写李学恒…………………李琦

[人与自然]
夏日寂静的声与色…………项丽敏

[特约专栏]
从蹋顿到袁绍 官渡之战的完美结局…………熊召政

叛逆…………任林举

[精神高地]
追寻德里达的流云…………周闻道

富贵之别（外一篇）………王本道

[现代生存]
我要去的是哪里…………………于燕青

有关音乐或梦想的三张面孔……苏兰朵
海上小札…………………………陈蔚文
[人间万象]
旧时的庄园…………石英
车站三部曲……….谢友鄞
放眼大江流……….徐斌
[说史谈文]
不拜社公祠…………任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