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趣的老太太

王兆贵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用了相当多的笔墨，为我们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可亲可敬的老夫人形象——贾母。在贾母身上，虽然也有贵夫人常有的养尊处优的富贵气，但却少有宗法礼教的陈腐气，也无颐指气使的霸气。她知书达礼，处事开明，谈吐风趣，举止优雅，待人谦和，体恤下情，怜贫惜弱，善待下人，既有贵族气质，又有菩萨心肠，既知进退之道，又明取舍之理，既有艺术眼光，又会享受生活，是一位很知趣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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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一个人知趣，似乎是个很一般、很世俗的评价。其实不然，知趣是人生的一大境界，知人生之趣是一大自在。开悟能量不足，修行火候不到，心性未净，心智未明，心气未平，是不可能真正做到知趣的。世事洞明是知趣的前提，但若精于算计，以至奸狡诡谲，冷酷刻薄，那就与知趣南辕北辙了；人情练达是知趣的要旨，但若精于世故，以至圆滑老到，八面玲珑，也与知趣背道而驰。贾母的知趣是真知趣，且体现在为人处事的一言一行中。
　　贾母本是金陵世勋史侯之女，嫁到贾家后，从重孙媳妇做起，一直熬到自己有了重孙媳妇，成为贾府举足轻重的「太上」级人物。「老祖宗」、「老寿星」、「老诰命」、「老太君」、「老菩萨」……听听这些称呼，便可知贾母的身份是何等尊贵，但她却想得开，放得下，既知老之将至，就不再恋栈权势，爽性退居二线，落得清闲自在，安享天伦之乐。除非事关重大，触犯了家法族规，她才亲自出面调停或整治，一应当家理财方面的庶务，都交由二房媳妇王夫人和长孙媳妇王熙凤她们打理。
　　贾母不仅年纪最大，辈份最高，地位最尊，经事也最多，是「惯看秋月春风」的过来人，但她懂世故而不弄世故，势大不凌人，位尊不欺卑，富贵不嫌贫，且宽下严上，怜贫惜老。在贾母眼中，万事归一理，众生皆平等，无论男女老幼，主子奴才，都是父母所生，人伦所系，理当一般看待。贾赦欲娶鸳鸯为妾，贾母坚定地站在奴才一边，不仅没有偏向儿子，袒护主子，而且在严厉申斥贾赦夫妇的同时，非常决绝地断了他纳鸳鸯为妾的念头。
　　面对下人和弱者，贾母脱口而出的是一迭声的「可怜见的」。从贾母待人接物的一贯品性看，这不单单是一句口头禅，而是她宅心仁厚的语言表现。正月十五喝酒看戏，贾母体谅到梨香院子弟的辛苦，趁着吃元宵的当儿，便命：「将戏暂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热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样果子元宵等物拿些给他们吃。清虚观打醮，贾母携众人前往观瞻游玩。有个剪烛花的道童闪避不及冒犯了凤姐，遭到打骂呵斥，吵闹声惊动了贾母。她问清缘由后，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那道童被带来后，还拿着蜡剪跪在地上乱战。贾母命贾珍拉起来，叫他别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通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怜见的」，又让贾珍带他去，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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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太君与刘姥姥，一个是绣榻承欢的豪门富婆，一个是土里刨食的乡下穷妪，一个是生来享福的，一个是生来受苦的，不仅身份迥异，贫富悬殊，而且雅俗异材，举措殊操，根本不是一个群类。对这个八竿子打不到的穷亲戚，贾母不疏远，不嫌弃，不歧视，不取笑，而是正眼相看，真诚款待，优礼有加。对于一个贵妇人来说，能有这样的胸襟和心肠是难能可贵的。尽管八竿子也打不着，贾母仍然称呼刘姥姥为「老亲家」，亲切地与她拉家常，热情介绍府里人众，详细指点各处景物，相携相挈，惺惺相惜，主动拉近与刘姥姥的距离。平素进大观园游玩，贾母不过到一二处坐坐就回来了。为让刘姥姥多看些地方，贾母竟破例陪刘姥姥走遍了大半个园子，以至于被风吹病了。刘姥姥不慎摔了一跤，贾母先是制止众人哄笑，命人快扶她起来，紧接着关切地问她：「可扭了腰不曾？叫丫头们捶一捶。」见别人耍弄刘姥姥，她还善意地予以劝止。贾母对刘姥姥的关照与善待，几乎消弭了贫富之间固有的隔膜，给等级森严的豪宅大院带来了一抹温柔的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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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母不仅是修身齐家的「能者」，人情世故的「善者」，也是生活艺术的「雅者」。贾母虽然不是主角，但却是贯穿全书的重要人物。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贾母出场的回数就有四十多回，大都与节庆、饮宴、游乐等活动相关。甚么叫「锦衣玉食，甘脆肥醲」，甚么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在贾母那里演绎的甚为分明。更让人叹服的，不是她物质享受方面的精致，而是她精神生活方面的优雅。从钟鸣鼎食之家的大小姐到诗礼簪缨之族的贵夫人，贾母的文化教养和艺术修为自然没得说。她对园林布置、房间陈设、针黹烹调、戏曲鼓词、酒令灯谜都很精通，而且自有一番独到的见解。比如，她对软烟罗做窗纱的品评、借着水音听戏的高见、赏月不能不闻笛的妙论以及对才子佳人文学陈腐旧套的批评，都充分反映出她不薄、不俗的文化艺术涵养。早在1932年，德国教授奥托华·恩金（OttowarEnking）在柏林《全德意志报》上撰文说，《红楼梦》书中描写的「无疑是一种有教养的生活方式」，这句话用来评价贾母的言谈举止，倒是十分恰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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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趣之人熟谙进退之道。贾母喜欢同儿孙辈一起游玩凑趣，一起宴饮行乐，但她对自己的年龄和身份颇为自觉，参加年轻人举办的一些文化活动时，总是兴之所至，适可而止，及时抽身告退，以便让年轻人无拘无束，玩得尽兴。与众人同乐时，贾母总是强调不要拘礼，一应礼数能免尽免，大家越是顺情自然，安之若素，她越是高兴，甚至说「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在《红楼梦》第五十回中，大观园诸人在芦雪庵争联即景诗，贾母不期而至，众人自然要趋奉一番，贾母却道，你们只管照旧坐下玩笑吃喝，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我就走了。这样的话，她先后说了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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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趣之人大都心态平和。贾母尽管身为女流，却每临大事有静气，能担待，善自省。即使面对着抄家这样的劫难，她表现得仍然镇定自若，应对自如，不无底气地教训贾政等人要「享得富贵受得贫穷」。知趣之人还善于自嘲。在《红楼梦》第三十九回中，刘姥姥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向刘姥姥问了好，接下来便是一番互问健康的对话。贾母说：「嚼得动的我就吃两口，能睡就睡一觉，闷了时候，就和这些孙子孙女们玩笑一下，也就完了。」刘姥姥陪着笑说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呢。我们盼也盼不来的。」贾母笑呵呵地说道：「什么福不福的，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敢说自己是「老废物」的人，其心态自然是相当自信与平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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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曹翁笔下，贾母这个人物形象既平易、实在，又活脱、知趣，描述的尽是些日常生活琐事，但透逸出来的精气神却是超凡脱俗的。难怪王昆仑先生曾感慨地说：「读了《红楼梦》关于贾母的描写，才使人忽然发现，原来中国历代那么多的史传和小说，竟找不出几篇完整美好的老太太传记。所有的多半是千篇一律的贤母传，或片断不全的言行钞，再不然就是寿序讣文一类的死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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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注：本文发表在香港《文汇报》2012年8月14日文汇园副刊历史与空间栏目，责任编辑张旭婕、张梦薇。哈国学等媒体予以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