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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记忆刷新乡村文化感怀随笔齐鲁晚报发表 |
分类: 记忆刷新 |
在早年的记忆里,我们那地方跟看戏叫看演剧的。看演剧的时节在一般是在春节前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之前的胶东农村,难得有文化活动,除了偶尔有县上的电影队下乡放映一些老片子外,一年到头下来,看演剧也算是一顿文化大餐了。
演剧的基本都是本村或外村的草台班子,好像是相互约定的演出,有点文化交流的意思。村与村关系比较好,平素往来没有嫌隙纠葛,就可以定下日子,你村到我村演,我村到你村演,一辆大车就可以连人带行头拉过去。专业或半专业剧团也有下乡演出的,但很难请得来。若能请得来,那可是件很奢侈的事情,十里八村都会跑来看,人山人海的场面有时会失控,要出动民兵维持秩序。所以,大多时候是自演自看,自娱自乐。
那时,凑在一块演剧的人,就像城镇娱乐圈中的票友,也与当下的发烧友差不多,完全是志愿者行为,不辞劳苦,不计报酬。在温饱尚未完全解决的农村,也没什么报酬好讲。农时进入冬闲之后,有好事者挑头,爱好者响应,就开始选本子、搭班子,进行排练了。村干部一般都会支持,有的村干部本人也是骨灰级的发烧友,不仅能提供力所能及的方便,而且也会乐此不疲地客串其中。本子可能是从外面借来的,交由学校的老师刻蜡版印成若干。厚厚的一沓子台词谱子,大冷天的在钢板上一字一划地刻出来,滚着油墨一张一张地印出来,码齐了,装订好,那也是件苦差事,可老师们好像也没叫苦的。有的老师还会刻画出黑白相间的戏文(剧照)作封面,在那个穷困的年代里,真是难能可贵啊。至于道具和行头,特别是传统戏曲的道具和服饰,都是中规中矩、像模像样的,但不知是租来的还是借来的。演员们化妆之后穿戴、配备起来,生旦净丑各具风采,文臣武将煞是威严,上得台来,很象那么一回事儿。排练的场子也没有现成的,或者是大队部,或者是空教室,反正是农闲,村里不办公,学校不上课。那时的冬季好像比现在冷,冰天雪地的总也化不干净。凑到一块儿排剧的人,只能靠木匠活留下的刨花子烤火取暖。
演员也无需选秀产生,一个村子的,知根知底,哪家大兄弟粗通乐理,哪家小伙子能翻跟头,哪家大闺女能歌善舞,哪家小媳妇扮相俊俏,哪家老伙计能演反角,互相举荐一下就差不离了。但凡上台不怯场、行腔不走板,就可以将就入伙。也有从外村甚至是剧团借演员的,这样的情况不多见。能够登台亮相的年轻人,可以展示自己的文化天赋,提高乡间知名度,所以希望登台的不乏其人。混不上角儿,能跑跑龙套,喊喊堂威,哪怕是演个衙役兵勇之类的也知足。如果真是个角儿,又一表人才,也能走红,也会有“粉丝”,找起对象来也容易一些。那些年,确有通过演出交流喜结连理的,这样的佳话在乡村时有风闻。
伴奏一般由村子里的吹手班子成员或乐器爱好者担当,锣鼓家什、大小唢呐、各种弦子都能凑得齐,敲打吹奏起来,还是有板有眼的。在伴奏乐器中,最有特色的是坠胡。坠胡的琴杆很长,把位很宽。演奏时,按弦的手指上下捋动,能奏出跳跃度很大的滑音,声腔浑厚,音色柔美,特别适合吕剧、豫剧的伴奏。乡村剧团里的剧务,也是由一些有特长的人物自愿担当。搭台子,搬道具,管服装,拉大幕,都是引以为荣,不报辛苦的。其中有一种剧务叫提词的。担当提词的人,也要熟悉剧情,熟悉台词,口词表达要清晰准确。到了正式演出时,他(她)要一边留神台上的演出进程,一边要为上场的演员提词。人不能让台下的人看到,声不能让台下的人听到,所以只能躲在二道幕边幕的后边蹲着,一场演出下来,那活儿也是挺累的。
正月里,白天走亲戚、串门子,互相拜年,或者是到新媳妇家里闹腾,到下黑就要看演剧的。本村有在本村看,本村没有到外村看。在本村看,打从探知消息那一刻起,一家子就先要派出小厮、闺女去占地方。因为只有占到好位置,才能安稳地坐在小凳子、马扎子上看,既能避风,也不劳顿,又看得全乎、听得清楚。否则,只有象到外村看戏那样,扛着椅子,驮着凳子,临时赶到剧场外围,挤个空子站着看。
戏台一般建在学校的操场上,后披和两侧搭上芦席棚子,供演员换场、乐队摆阵。由于那时还没有电力供应,戏台上悬挂的是汽灯。那是一种把汽油压缩成为气雾喷射到石棉罩上燃烧发光的灯具,一个戏台至少要挂两盏,并备用一盏轮换打气。一盏汽灯的光焰并不亚于一支100瓦的碘钨灯。对于野台子戏来说,那光景也是相当地亮堂。在汽灯面向观众的一边,必须挂上半弧形的灯罩,这样既能强化戏台的光线,又不会让观众感到刺眼,而且还可以通过镂刻的方式,在灯罩上打出戏名。
演出那天,从下午开始,剧场周围就会有一些卖瓜子、饴糖、鞭炮、解闷(手持烟花)和年节耍物(玩具)的小贩摆摊子,赚取小孩子们拜年得来的押腰钱。吃食的品种虽说不多,但很有地方特色。栽莲种(即葵花籽)、长生果(即花生)、酸梨膏(即冰糖葫芦)、花生糖、芝麻糖等比较常见,但山药豆恐怕是别地没有的。山药豆很便宜,味道也不错,有成串卖的,也有用碗量的,目前还有没有卖的就不得而知了。年节耍物中,印象比较深的有泥老虎、瓷水鸡、竹叫子、洋铁皮口哨等。
天一擦黑,远远的就会看到笼罩在剧场上空的光焰,就会听到催人到场的锣鼓家什的混响,呼儿唤女、拉帮结伙的喊声在大街小巷此起彼伏,电棒的光柱在寒冷的夜空中四处散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向剧场进发。
戏尚未开演,厚厚的大幕在夜风中徐徐抖动。台下已经是人声嘈杂,黑压压的一片。四周是青壮年人围起来的人墙,中间是挤满老人妇孺的凹地,半大小子则窜来窜去地嬉闹着,还有几个民兵跑来跑去维持秩序。一通开场锣鼓响过,作为过门的管弦相跟着奏响起来,台下的人声便渐渐地低沉下去。大幕一开,便有角色登台自报家门,好戏就算开演了。
多年前农村演剧的那种热情、看戏的那种场面再也不会重现了,人们自从能够看上电影,后来又能坐在热炕头上看电视、听音乐,谁还会大冷天的在空旷的村边疃头看那些慢条斯理的老戏啊!可是,昔日里那些不计报酬排演村戏的人们,那种不顾风寒观看村戏的乡亲,至今回想起来还是那么可亲可敬。谢谢他们,为贫瘠的乡村大地倾注的热情;谢谢他们,为守土的父老乡亲奉献的文化营养;谢谢他们,为苦寒的一代后生刻下的美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