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走了十年的人，看得到我们的一切吗？他是微微一哂，继续静默地鸟瞰我们，还是像当年那样，不置一词地决然掉头走开，从此再不回来？
 
第五季
文/王海
我念中学的时候，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班半大孩子，终日浑浑噩噩，以嬲乐为事，愚人娱己，己所不愚务必愚人。虽不知愚人节为何物，然与现行秩序的存心拧巴乃人类之天性。按当今标准，最脑残也最有效的就是下课时在人背后贴纸条。那是那个时代学生们通行的人品PH试纸。人品差的，校园转悠一圈回来，纸条依然在背后猎猎飘扬；人品好一点的，甫出教室即得朋党指点，不免恼羞成怒，扯下纸条杀将回来，猎犬般警惕逡巡之。作案者通常自愿暴露——太快感了，再故作镇静犹如锦衣夜行啊。
那时节，愚人季是独立于春夏秋冬四季之外的“第五季”。它无时不在胡天胡帝地浸润在四季里，让我们庸常的校园生活在多年之后追忆起来可堪咀嚼。人不荒唐枉少年啊，人类的想象力创造力随着年龄递增次第减弱——少时古灵精怪，看似愚不可及；成年后循规蹈矩、暮气渐起；老了之后面目可憎胡不遄死——当我们对第五季开始感觉匪夷所思的那一天，就是人生倒计时的开始。
在我成年后的记忆里，真正有过愚人节意识的，仅有一次：2003年4月1日。张国荣去世的那天。这天是很多人愚人节记忆的创伤。在最百无禁忌肆无忌惮的时刻，发生了一件一点丝毫不具备任何节日元素的真人真事。那时正闹SARS，大多数人宅在家里。我打开电脑，新浪主页，黑色标题赫然在目：港星张国荣跳楼自尽。我几乎晕眩过去，瞳孔定然是放大了。随后我在网上狼奔豕突半小时，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那以后每年的愚人节成了我心底绕不过的坎儿。我算不上哥哥的死忠粉，甚至有时还觉得“哥哥”两个字肉麻多于诚恳。但我知道他是个众所周知的好人，好人选择这一天作别我们，你说他是洞悉过人性的幽暗后存心在日历上这个特别的日子重重地划下黑色的圆环么？
几年以后的愚人节，我正好在香港。那是个有点阴霾的春日。我特意赶去文华东方酒店吃早餐。隔着酒店自助餐厅的落地玻璃窗，是窄窄的人行道和油漆斑驳的栏杆。我不是很清楚酒店的这一面是不是当初那个人那时在的地方，也没有看到传说中每年这一天会赶来默思的人们。坐了片刻，太阳貌似升起来了，人行道上面目呆滞的人们摩肩接踵。光线洒在我身上，面前满盘食物泛着光晕。我微微沁出了汗珠。倏忽之间，我的胃部产生了稍许不适。魂魄似乎抽离出来，跳将在一边，冷冷看着这个慢悠悠吞咽食物的微近中年的男人。我为自己的没心没肺感到了一点儿羞愧，迅速结账离开。
今天，四季分明对城里的人们，几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了，遑论第五季。有时候我们几乎日日生活在第五季的荒诞与欢乐的骚情中，而有时午夜梦回，不免忖度：这样的肾上腺激素分泌是否嗨过了头？那个走了十年的人，看得到我们的一切吗？他是微微一哂，继续静默地鸟瞰我们，还是像当年那样，不置一词地决然掉头走开，从此再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