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一座被钢筋水泥包裹着的城市，常常忙得忘了多久没有抬头看一眼星光。直至生病住院，才有机会娴静下来，参悟一段人生的缓存。那段时间，我躺在病床上，居然感觉从未有过的惬意。每天看阳光漫过我慵懒的睡眠，我只需要拉紧窗帘，然后翻个身继续做梦，美其名曰：睡觉养病。所以，尽管生病，心情却是出奇的好。

        中午缓缓地漫步至医院的餐厅，依照医生的指示，买几份对身体有益的食物，在琳琅满目的菜单面前，单一地挑选。那天，我正在结账买单时，看到一个大约4-5岁的女孩，踮着脚尖，看着不远处刚刚出锅的可乐鸡翅，轻声嗫噜：“我只有8元，还差点……”

       我抬头看看菜单，一份可乐鸡翅10元，她应该是钱没带够。便问道：“小姑娘，你是不是想吃炸鸡翅啊？”她低着头红着脸说道：“好想。”

       我立即掏出10元递给服务员，买了一份鸡翅递到她手里：“拿着，就算我请你吧！”她摊开手中零散的8元递给我：“谢谢，我还欠你两元，你跟着我去找我爸爸，我要爸爸还给你。”我挥挥手，笑道：“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可无论我如何推脱，小女孩依旧执拗地拉着我手，一路疾走到一个偏僻的住院楼，楼上赫然几个大字：重症病房。

       整栋楼出奇地安静，我只听到我两的脚步和喘息，心底愈发紧张起来，脚步却停不下来了。之前不愿意进来，因为真心不准备让女孩还钱。可是现在我执意往病房深处走去，因为想近距离探听一下生命在病痛前最顽强的抗争。我有点害怕，却执着于对生命的好奇。

       走到最深处的一间病房门口，小女孩的脚步变得轻柔而缓慢。她将食指在嘴唇上压了一下，示意我不要做声，我点点头。隔着重症病房外的玻璃窗，我看到了一个女人浑身都插满了管子，安静又深沉地躺在被各种机器包围着的病床上。我再走近一点仔细端详，那一张熟悉的面孔，好像我大学时的一个同学，再看看坐在女人窗边的一个男人的身影：志华，我的校友，米兰的老公——那躺在床上的难道真是米兰？

       我转向站在我身边的女孩确认，她天真地点头说：“是，我妈妈叫米兰，我爸爸叫志华。”我再看看病房标明了的科室：心脏科。一切都明白了。

       米兰是我的大学同学，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断定她无法生育，也不知生命何时会结束。或许因为从小身体虚弱，米兰总是轻声细语，对身边的一切人事都漠不关心，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坐在教室里听课或者图书馆自习。那时，我们室友都一个个谈起了恋爱，与男朋友出双入对，唯有米兰永远形单影只。或许不是不想爱，只是不能爱。因为她明白，无论与谁相爱，都注定是没有结果的。没有哪个家庭，会接受一个不能生育、而且随时会死掉的女人。

       那时，我亲眼见过米兰犯心脏病。有一天傍晚，一直在寝室看书的米兰，突然倒在地上，痛苦蜷缩的身躯、呻吟起伏的声线、绛紫色的嘴唇，看得我们一屋子女生胆战心惊，但最后大家总算提提胆子，七手八脚地将她抬到了校医院，经过急求化险为夷，即便如此，大家依然心有余悸。这样的情形，每年都会发生一两次。

       毕业前，大家忙着各自的毕业论文，以及日后的前途问题，彼此间渐渐变得生疏。只是听说，米兰在毕业前和一个叫志华的校友谈了恋爱，毕业不久就结婚了。婚礼现场，班上同学全部去了。当时热闹盛大的场面倒是记不太多，只是志华的话语让我们印象很深，他说：“我是一个学工科出生的，平时的工作就是编程，我不太会说话。我只知道，我爱米兰，能遇到她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事。无论我们能在一起多久，反正爱一天，赚一天。余下的人生中，我会用尽我的全力，好好照顾她，让我们的爱延续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话音刚落，在场很多女同学都忍不住哭了起来。回想起来，那真是一个很特别的婚礼，在那个满是喜庆的氛围中，我们却想到了生命随时可能的消逝；在那个充满泪眼的现场，每个人的脸上却都挂着笑容。

       后来，听说米兰瞒着老公偷偷怀孕，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了一个孩子，所幸孩子非常健康。再后来，同学们之间就渐渐断了消息。如果不是今天在医院偶遇，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到他们。
       这时，穿一身紫色探病服的志华，一脸疲惫地从病房走出来，又反转身体轻柔地关上了门，生怕惊扰了米兰详静的睡眠。转身时，他一眼看到了站在病房外的我，犹疑一下，认出我来，继而礼貌地点点头。

      我和志华寒暄起来，询问他们这些年的过往，志华的脸上洋溢起了幸福的微笑，他坦然地对我说：“当初刚和米兰在一起时，我就料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当初，我料想米兰生不了孩子，随时会离开。但我还是愿意为她无法预估的生命，付出我的所有。我就想着：爱一天，赚一天。可事实上一切都比我预料得要好，她坚强地陪我挺过了6年，还给我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儿。”

     “这6年来，我知道米兰活得很辛苦，尤其近几年来，她心口疼的发作越来越频繁，每次送她去医院的路上，我看着她剧痛的隐忍、乌紫的唇色、汗流成河的样子，我都好心痛。或许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但是我真的已经知足了。我很感激上天，让我6年前在校园图书馆第二张窗台的座位上，遇见了米兰。我记得那是春天，窗外粉色的桃花开满了整个校园。我想：爱一天，赚一天，其实我已经赚大了。”志华望向米兰，口中喃喃而语，幸福的表情中夹杂着太多的心痛。

       离开了重症监护病房区，我绕道去了住院部的花园，初夏时节，花园里翠绿繁盛，花团紧锁，只少有几枝星星点点的顽强小花，对抗着暑天的残酷。回想读书时，米兰自卑封闭的模样，还有刚才志华望向她满眼的温柔，那些无奈又感恩的话语，我发现上天真是残忍而又温情，一个随时可能被招回的生命，与天生的病痛任性地抗争；一个心中充满爱的人，在被残忍随意摆弄时，居然可以那么坚强坦然。

       突而抬望眼，我居然看见一树粉色的桃花。桃花真是一种异常坚韧的植物，虽然花期很短，随风而谢，却仍可在适当的温度下，不定期地绽放。所以即使夏秋季看到桃花盛开，也并不稀奇。6年前，在米兰和志华相遇的春天，桃花绚烂满天。其实那年秋天，秋风少了凛冽，多了温暖，桃花误以为是春天，又绽放了一季。于是伴着满山的红叶，粉色的桃花又给秋景增添了几分柔意和感动。绕出回忆，我突然想到余秀华的一首诗：《每个人都有一枝桃花》

       不一定，每个人都有一个春天，不一定他的肋骨上

       会长出一个女子。不一定这个女子妩媚

       在风起之时挥动手帕

       但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一枝桃花，结出果子以后

       还是花的模样，好像那些溃败的命运

       把灯盏举出暗夜的水面

       一个人的死，是一个桃子掉落的过程

       那团出走的光，一定照见了某一段归程

      一滴香抖落红尘几十载，在一个轮回里重新坐胎

       比如我，每个春天都忍不住叫一叫桃花

       和它的距离不至于遥远，不陷于亲近

       只是我已经拒绝了所有的形容词，让它在每一段岁月

       沉溺于当时的模样

       比如此刻，我想起那些满是尘埃的诗句

       对一朵桃花再没有一点怀疑

       命运的手那么生硬，可我们却能活得那么柔和。哪怕无所牵绊的爱，哪怕坦荡无憾的离开。趁拥有时，好好享受拥抱彼此的时光。离别来时，坦荡无欺、无所怨恨。把生命所有的拐角处，都种上一颗桃树，趁着回忆，照亮往昔和一往直前的路。珍惜当下，便成永恒。

       其实，对于所有的人而言，或许余下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爱一天，赚一天。